「綳」的一声,一枝短小的弩矢从程宗揚臉側掠过,穿过青蛇的獠牙,正射中它大張的上顎,从它額上的黃紋透出,将整个蛇头釘在藤上。
小魏放下手,笑了笑道:「天武營的弩,好使。」
那奴隶胸口骨骼尽碎,早已气絕。那条蛇釘在藤上还不住扭动。祁遠沉着臉看了看,然后一刀从青蛇的七寸砍開。釘在藤上的蛇文晃了晃,洒下一串墨緑的血迹。祁遠用布包住手,小心的拔下弩矢,然后掘了两个坑,把蛇头和弩矢分別埋好。
一只大手驀然伸來,重重在程宗揚头上拍了一下,武二郎罵罵咧咧道:「什么狗屁刀法!連条虫都砍不死!沒吃飯啊你!看清了!」
武二郎奪过刀,双肩一聳,手中的彎刀疾劈过去。那青蛇鱗片极為堅靭,挨了程宗揚一刀,只留下道淡淡的划痕。同样的刀到了武二郎手里却是鋒芒畢露,刀光过处,蛇鱗紛飞,蛇体寸寸断裂。
「身!形!步!眼!」武二郎每一刀劈出,都如蒼鷹搏兔,将渾身的力道集中在刀鋒一处。那条青蛇像根腐朽的麻繩,在刀光中散落下來,却沒有傷到那名奴隶分毫。
程宗揚咳了一声,「你不会是想救他吧?」
武二郎冷哼一声,扔下刀大步走開。
看着奴隶失去生命而变成死灰色的眼睛,程宗揚一陣煩悶。他連这名奴隶的名字都不記得,談不上什么感情。但同行的伙伴就这样死在不知名的野地里,讓他第一次認識到南荒的凶险。
祁遠直起腰,沉声吩咐道:「把他埋了,赶快离開,雨一停,蛇彝人就会來尋蛇了。」
奴隶們一起动手,掘出一个深坑,把死去的同伴埋好。
雨势略小了一些。誰也不知道身边茂密的蕨类植物中还有多少毒虫怪蛇,众人不敢多留,不等雨势完全停止就匆忙上路。
……
「蛇彝人在南荒算是人多的大族,在盤江以北有好几个村寨。」
祁遠抿了口药酒,咂了咂嘴,說道:「南荒这地方邪气重,好人在这里待久了,也会变成半人半獸的怪物。除了蛇彝人,还有花苗、紅苗、白夷。黑獠、狐峒、熊黎、白裸……林林总总几十个种族。」
祁遠朝后面的馬车看了一眼,小声道:「武二郎的白族是虎族后裔,除了身上的虎斑,跟平常人差别不大。」
程宗揚点了点头,「至少那家伙沒长尾巴。」
祁遠失笑一声,又連忙掩住嘴。畢竟武二郎的拳头不大喜欢開玩笑。
祁遠清了清嗓子,繼續說道:「說來也怪,南荒到过几次。蛇彝人虽然孤僻,不喜欢跟外人打交道,但从來不騷扰过往的行商,為人也和气,有时遇到投宿的,也肯收留过夜。」
祁遠回过头,「小魏,帶的貨物里有冰片、朱砂、月石、玄明粉,每样揀些好的出來。」
小魏答應了一声,自去翻揀药材。
祁遠解釋道:「蛇彝人家家户户都養蛇。蛇也会生病,这几样药材,就是治蛇口瘡的好药。咱們殺了人家的蛇,也别声張,悄悄送一份厚礼过去,算是抹平了。」
程宗揚有些不樂意地說:「他們養的蛇怎么隨便放出來?我們这边还死了一个人,这損失該怎么算?」
祁遠道:「蛇彝人把蛇看得比命还重,為了一条蛇,整座村子都拚命的也不少。出了这种事只有算了。」說着他也不解,「蛇彝人平常都把蛇看守得极緊。这条蛇怎么会到了村子外面?」
祁遠想了一会儿也弄不明白。一行人默然无語,各自想着心事悶悶的赶路。剛下过雨的山路濕泞无比,不时有人失足跌倒,但不用祁遠喝罵,就很快又爬起來,不作声地跟在后面,生怕掉了隊,失陷在这陌生的雨林里。
雨虽然停了,空气中却濕得擰出水來。剛才落雨的凉意被暑气一蒸,每个人身上都濕漉漉,潮濕得難受。
一行人跌跌撞撞來到黑石滩,天色已经阴暗下來。
「糟了!」吳战威猛地拽住座騎。
眼前是一片浩浩蕩蕩的洪水。渾濁的河水夾雜上游冲下的枝叶,滾滾沒过两岸。水漲得連原來的河道都看不出來。
这里原本是一片乱石滩,河水漫河滩里的碎石,分成无数条大大小小的細流,平常涉水就能过去。但現在剛下过雨,河水暴漲,那些細流連成一片,虽然不是太深,但寬得連边都找不到了。
程宗揚道:「还有沒有別的路?」
「还有一处。离这里有三十里。」祁遠看了看天色,「这天只怕还要下雨,那渡口还不如黑石滩,現在水可能漲得更大。」
程宗揚估量着河水的深度,「这水好像不是很深?」
祁遠道:「这黑石滩底下都是乱石,深的地方陷進去两輛馬车也探不到底。走南荒的客商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人命,才摸出一条能走的路。」祁遠指了指遠处外。「河边有块黑色的大石头,就是过河的路標。」
程宗揚舉目看去,眼前汪洋一片,哪里能看到那块黑石的影子?
祁遠苦笑道:「如果能找到,咱們就不用在这儿等了。」
天色迅速暗了下來,一行人連人帶馬困在河边一筹莫展。
一顆大头猛然从水中冒出來,吳战威抺了把臉上的水,喘着气吼道:「沒有!找不到!」
祁遠叫道:「上來吧!不行咱們就在这儿停一夜!水退了再走!」
吳战威也不答話,翻身一个势子又潛到水里。明天再下雨,这水說不定漲得更大。商隊被困在水边,沒个住的地方,連淋帶凍再加上林子里的毒蛇,还不如拚一把,想办法过河。
祁遠叫人升起火把,在岸上給吳战威照明。
潮濕的河风吹过,火把摇动起來,影影綽綽映出水面忽大忽小的漩渦。这場大雨冲了許多泥沙下來,河水渾濁不堪,吳战威潛進水里,連片衣角都看不到。护衛里水性好的两名年輕人脫了衣靴,准备下水接應同伴。
风里忽然傳來几声輕微的馬嘶,从上游风中飄來,一閃就消逝在湍急的水声里。祁遠的耳朵立刻竪了起來,仔細听了片刻,然后叫道:「火把都聚在一处,舉高些!」
剛脫了靴的石剛也听到声音,压低声音道:「四哥,那边來的什么人也不知道,别把大伙都暴露了。」
祁遠咧了咧嘴,「石剛,你是第一次走南荒吧?走南荒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,什么事大家摆明了都好說,就怕藏着掖着,你防我,我防你,沒事也惹出事來。」
遠处也亮起几点火光,有人喊道:「对面是走南荒的朋友嗎?」
祁遠舉起火把用力揮了揮,高声道:「五原城白湖商館!东边來的是哪里的朋友?」
对面也一样把火把舉得高高的,火光下几个人低头商議几句,然后遠遠下了馬,几名汉子簇拥着一个老人走过來。
那老者两鬢斑白,穿着一襲青布长袍。袍尾虽然沾滿泥水,腰间一条紫色的絲縧却絲毫不乱,上面結着一块翠緑的玉佩。
老者走近几步,拱手道:「建康云氏商会,执事云蒼峰见过各位。五原城的白氏商館以前也和敝会有过生意,不知跟各位是否相識?」
祁遠連忙道:「就是小号,現在改名叫白湖商館。」說着推了程宗揚一把,半是奉承半是提醒地說道:「云氏商会是跟君氏、謝氏两家商会并称,是六朝数一数二的大商会。这是敝館的程执事。」
程宗揚也依样抱拳拱了拱手。
老者微笑道:「原來是老相識了。和貴館的生意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,難得老哥还記得敝会。这位程小哥如此年紀,就能帶隊走南荒,果然是英雄出少年,讓老夫汗顏。呵、呵。」
两边攀上交情,一直戒备的护衛們暗暗鬆了口气。石剛鬆開刀柄,小魏也悄悄把弩机收進背囊。
云氏商会一行人涉着水过來,他們人数并不多,但清一色都是体格精壮的大汉,十几个人倒牽了二十多匹馬,一半騎乘,一半負重。那些汉子一个个骨節粗大,身手矯健,一看就是功底扎实的好手。
跟在隊尾的一名中年人,他戴著書生慣用的方巾,牽着一匹瘦馬,神情间淡淡的,虽然和众人走在一起,却彷彿和每个人都离得很遠,就像一个孤独的旅人。
程宗揚也沒有在意,跟云蒼峰寒喧几句,贊道:「貴会这样的精悍属下,就是軍伍里也不多见。」
云蒼峰笑道:「怎么比得上貴館的护衛,程执事见笑了。」
白湖商館还剩下七名护衛,虽然也是祁遠挑出來的精銳,但和云氏商会的手下一比就相形见絀了。至于那些奴隶,全加起來也未必是他們一名护衛的对手。程宗揚不好說这是為了方便自己逃跑故意挑的老弱,打了个哈哈,轉開話題。
「云执事怎么这么晚还赶路?」
「敝会原本是从上游的渡口过河,誰知这場急雨淹了渡口,只好沿河一路找下來。」云蒼峰微微皺眉,「这里應該就是黑石滩吧?怎么……」
「水漲得太急,指路的黑石也被淹了,这会儿正在找。」祁遠有些不放心地說道:「水势太大,就是找到路也未必能过去。」
云蒼峰看了看水势,然后道:「易彪!易虎!下去看看!」
两名大汉應諾了一声,跳進水里。那两人都是彪形大汉,河水却一直淹到他們胸口,就算他們能涉水过河,程宗揚和商館那些奴隶也只能游过去。
忽然吳战威的大头冒了出來,叫道:「在这里了!」
【第四集】第五章 渡河
那块黑石完全被淹在水下,几个人試了試,黑石標記的路径浅了許多,但也有齐腰深。两支商隊滙合在一处,商議后决定冒险过河。双方各自用长繩連成一隊,由易彪和吳战威分别打头陣。他們各牽了一匹馬,拿布把馬眼蒙上,用长繩穿过馬鞍,打了个活扣,这样人馬合在一起,走得更穏妥些。一旦馬匹失足被水冲走,用刀割開繩扣也能保住牲命。
双方一開始动手,就顯出白湖商館跟云氏这种老牌商会的差别。云氏商会不但繩索裝备一應俱全,每人还有一件鹿皮水靠。那些汉子不需吩咐就揀起长索,熟練地打成繩結,連人帶馬捆扎停当,而白湖商館这边麻煩就大了,有几名奴隶死活不愿下水,愿意下水的却怎么打不好繩結,把祁遠忙得团团轉。
[ 本帖最後由 今生何求 於 2013-3-21 01:11 PM 編輯 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