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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朝燕歌行 第十一集 吳鈎霜雪 已更新至第八章(完)

六朝燕歌行 第九集 浮屠金身

第一章 父祖天子

曲江池中多芙蓉,禦苑也因此而得名。相比于城中的街道,通往曲江芙蓉園的道路顯得簡陋得了許多——當然是以唐國的標准而言。

路面沒有鋪設磚石,就是黃土路。不過是黃土過篩,摻上石灰,用石碾壓平夯實,再堆放大量柴草,點燃焚燒,將整個路面全部燒制一遍的黃土路。

經過如此處理之後,寬及兩丈的路面不僅平整堅實,而且能有效避免雜草生長,破壞路面的完整性。方法是很好,但這樣的黃土路鋪設下來,人力物力的耗費可想而知。難怪石胖子在唐國的水泥生意做得風生水起。

此時三名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兒,帶著五六只鹘鷹,七八條獵犬,十幾名張牙舞爪的隨從,架鷹唆犬,呼嘯而過。那些坐騎還釘了蹄鐵,再結實的黃土路面也經不住如此踐踏,一蹄下去就踏出一個淺坑,砂土飛濺,引得路人紛紛側目。

那三位恍若不覺,或者說壓根兒不在乎,一路談笑風生,旁若無人。

一名錦帽貂裘的公子哥兒左右張望,“人呢?不是說在曲江聚會,都在哪兒囚著呢?”

為首的公子道:“紫雲樓。”

“紫雲樓?誰這麽大的面子?”

“王家哥哥托到太真公主門下,借用一天,這面子夠大吧?”

“喔——”兩人齊齊應了一聲。

程宗揚在旁聽得仔細,當即策馬上前,笑道:“三位兄弟也是來聚會的?”

三人看他也是錦衣華服的打扮,只是面生得緊,遲疑道:“閣下是……”

程宗揚笑道:“我也是赴王家哥哥的約,正好順路。”

三人恍然,“原來如此。”

“在下姓程,不知三位貴姓?”

“我姓韋名達,族中排行十七。”為首的公子哥兒說著,露出豔羨的目光,“程兄,你這坐騎哪裏來的?”

雖然彼此素不相識,但這幫公子哥兒起碼的眼力都是有的。這位自稱姓程的年輕人自帶有一番上位者的氣度,胯下那匹通體赤紅的坐騎更是身高腿健,神駿無比,比三人的坐騎都高出一頭。

這些公子哥兒平常講究的就是聲色犬馬,一匹名馬不僅彰顯身家財力,同時也代表了在圈子中的身份地位。程宗揚騎著這樣的名駒,可見身家不凡,頓時被三位公子哥兒引為同道中人。

程宗揚順勢加入隊伍,一邊笑道:“我在漢國有處馬場,慣産良駒,三位兄弟有興趣,回頭我讓人帶幾匹來。”

三人大喜過望,“那可多謝了!”

韋達道:“程兄在漢國有馬場?”

“幾塊荒地,用來養些馬匹、牛羊罷了……”

程宗揚隨口說了自己在首陽山下的牧場,那三人不疑有他,彼此間越說越是投契,不多時便稱兄道弟,引為知己,談笑著往紫雲樓行去。

程宗揚本來想入苑之後打聽楊玉環的去處,這會兒倒是省事,有這三位在,連問路帶找人全都有了。

三位公子哥兒全無戒心,說笑間程宗揚打聽出原委。那位所謂的王家哥哥是宰相王涯的孫子王顯,出身名門,又性喜交遊,為人豪爽大度,在長安一衆豪門公子間頗有名聲。每逢年節,他都會在曲江呼朋喚友,歡宴聚會,這回更是借來皇室禦用的紫雲樓,不用說,來年必定聲望更上層樓。

四人並辔南行,不多時便來到芙蓉園。

芙蓉園臨池而建,園中重門疊戶,檐牙高啄,氣勢不遜于漢宮,精巧之處猶有過之,盡顯大唐皇室的氣派。

雖然芙蓉園年節開放,允許百姓出入,但宮室殿閣也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。尤其緊鄰曲江池的紫雲樓,地勢高瞻,殿宇華麗,隔水望之,猶如神仙宮殿,被稱為芙蓉園第一勝景,尋常百姓更是連邊都摸不到,只能遠觀而已。

紫雲樓高十二丈,樓分四層,玉樓重檐,金碧輝煌。臨池一側設有觀景的扶欄平台,在樓內便可俯覽曲江勝景。此時樓前的廣場上聚滿了車馬,還有數以百計的豪奴與門客。

那匹赤兔馬幫了程宗揚大忙,論逼格,遠超後世的布加迪威龍。混迹于一衆世家公子之中,根本沒人懷疑他的身份,反而不少人都與韋達一樣,投來豔羨的目光。

袁天罡等人被當作門客,攔在樓下,程宗揚與韋達等人上到宴客的二樓。

作為東道主的王顯年紀二十五六,身材不算高,腿短身長,頗為特異。他此時正在殿門處迎客,頻頻抱拳拱手,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。程宗揚上來時,雖然素未謀面,他也十分熱情,果真是個好客的性子。

此時殿中已經聚了數十人,盡是錦衣少年,還有幾個年紀輕輕便穿青服綠,已經有官職在身。他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處談笑喧嘩,或是憑欄笑語,豪氣幹雲。

韋達等人自有好友在此,程宗揚尋了個借口,自己在殿內轉了一圈,沒見到楊玉環,倒是見到了幾名身份不凡的貴女。讓他訝異的是,其中有一半是男裝打扮。只不過她們戴的耳環都沒取下,顯然這些男裝並非為了掩飾身份,純粹就是為了起居方便。

換作別處,女扮男裝出現在公衆場合,肯定少不了惹人非議。可在唐國,在場的一衆公子們都習以為常,絲毫不覺奇怪,倒是有幾個趕去獻殷勤,結果被罵了一通,灰溜溜地回來,引起一片笑聲。

王顯帶來的奴仆在殿中擺好筵席,按照赴宴的人數,每人一張漆幾,一條錦席,幾上擺著匕、箸、杯、觥,器具雅潔精致。

程宗揚一眼掃過,殿中已經擺了三十余席,奴仆們還不斷搬出漆幾。最上首放著兩席,左側一席是東道主的席位,右側則是主賓的位置。

天色將晚,人也來得差不多了。王顯走到殿中,揚聲道:“諸位兄弟!本來早該與兄弟們聚會,只是前幾日兄弟我去終南射獵,耽擱到今天。兄弟先向各位謝罪了!”說著抱拳作了個羅圈揖。

一衆公子紛紛道:“王家哥哥說的哪裏話!”

王顯笑道:“閑話少敘,難得我等兄弟在此相聚,今晚不醉無歸!”

衆人轟然應諾,氣氛熱烈。

王顯遠遠作揖,揚聲笑道:“永興公主,請上坐!”

“不去。”一名穿著道服的女子擺了擺手,豪爽地說道:“你們玩你們的,我們姊妹自己開席。”

“也罷。”王顯笑道:“我們這些凡人不敢沖撞仙子。來人啊,給公主另設一席。”

幾名貴女結伴去了偏殿,王顯又力邀一名穿著深綠色六品官服的公子入座首席,那公子力辭不可。雙方有幫腔的,推讓的,一時間拉扯不下。

一名少年拾階而上,聽得裏面吵嚷,走到程宗揚身邊道:“幹什麽呢?這麽熱鬧?”

程宗揚回頭看了一眼,只見那少年烏衣箭袖,目帶英氣,只不過衣服上沾滿灰土,像是不小心從馬上跌下來,滾得灰頭土臉。

程宗揚笑道:“推讓首席呢。”

那少年哂道:“有什麽好推的?我坐不就行了?”

他沒有壓低聲音,就那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,頓時惹來不少目光。

旁邊一名身材壯碩的公子哥兒哼了一聲,面露不屑。

那少年也不客氣,“哼什麽哼?難道我坐不得?”

那公子哥兒勃然大怒,當場就要動手,顧忌到此地乃是長安,只狠狠盯了他一眼。左右到底咽不下這口氣,那公子哥兒踏前一步,開口說道:“王家哥哥何必爭執?以我之見,大夥兒都是王家哥哥出面召集,才來這紫雲樓,說來不少人還不認識。不如讓大夥兒自述門族官職,一來公推一位上座,二來,也免得某些奸滑之徒,魚目混珠!”

此言一出,殿中衆人紛紛應是。

王顯對那位绯衣少年道:“李兄,你看如何?”

绯衣少年略顯無奈地搖了搖頭,然後彬彬有禮地擡手說道:“王兄先請。”

“那好,我先來!”王顯大方地說道:“我姓王名顯,大夥都認識吧?”

殿中發出一片哄笑。王顯身為東道主,若是連他都不認識,那可真是混進來的。

王顯朗聲道:“某出自太原王氏,祖父代國公、宰相,諱涯;父工部郎中、集賢殿學士,諱孟堅。李兄,請。”

绯衣少年細聲細氣地說道:“祖涼國公、宰相、尚書右仆射,諱逢吉;父翰林學士、同平章事,諱訓;某大理寺司直,李植。”

殿內傳來一陣低語,怪不得他年紀輕輕就有六品官身,原來出自隴西李氏,祖父李逢吉是前任宰相,父親李訓是現任宰相,父祖兩代宰相,到他這一代,單是蔭職也足夠了。

唐國與晉國一樣,極重門第,士族中最受推崇的便是五姓七家:太原王氏、隴西李氏、趙郡李氏、博陵崔氏、清河崔氏、範陽盧氏和荥陽鄭氏。

太宗曾經專門修訂過《氏族志》,收錄唐國士族二百九十三姓,一千六百五十一家,結果出自隴西李氏的唐國皇室居然排到了一個黃門侍郎的後面——就因為那個黃門侍郎出身于博陵崔氏。太宗一怒之下,硬將博陵崔氏改為第三等,可天下仍然公認博陵崔氏為士族之冠。

接下來殿內衆人紛紛開口,各家的姓氏名諱一時間也記不了許多,不過程宗揚聽著,除了剛開始的王李兩位,並沒有其他五姓七家的子弟。這也不意外,以五姓七家的家風,跟這些纨绔也玩不到一起。王顯算是另類,又因與李植交好,才硬把他拉來。但即便沒有頂級士族,在場衆人的家世也頗為顯赫,國公、宰相一大堆,最不濟也是個節度使。

等輪到方才首倡其議的公子,他傲然說道:“祖父工部尚書,諱少寂;父魏博節度使,開府儀同三司,諱彥祯;某家六州都指揮使,樂從訓!”

此言一出,在場的衆公子不禁動容。魏博號稱唐國第一強鎮,精兵輩出,人稱“長安天子,魏博牙兵”。魏博下轄六州,樂從訓的六州都指揮使,雖然官職在朝廷中並不顯赫,但手中的實力只怕僅次于神策軍。

王顯笑道:“樂兄弟!這邊來坐。”

樂從訓帶著一絲嘲諷道:“不急,這裏還有兩位呢。”

王顯定睛看去,不禁愣了一下。

這會兒衆人都已說完,只剩下程宗揚和他旁邊那個一身灰土的烏衣少年。

兩人對視一眼,烏衣少年道:“你先來?”

程宗揚笑道:“還是你先吧。”

“行!我先。”

烏衣少年當著衆人的面,昂然走到東道主席前,順手拿起酒觥,仰起首,如長鯨吸水般,一口氣喝完。

看著他狂狷的作派,殿中衆人神態各異,有的鄙視,有的惱怒,還有的一副看笑話的表情。只有王顯和李植面露苦笑,各自遜讓了一步。

烏衣少年擡起袖子抹了抹嘴,開口道:“曾祖玄宗皇帝;祖穆宗皇帝;父敬宗皇帝;兄當今皇帝;某江王,李炎。”

一番話說完,殿中鴉雀無聲。

片刻後,王顯帶頭跪下,“拜見江王殿下。”

自李植以下,包括剛才看他不順眼的樂從訓,盡皆拜倒在地,口稱殿下。

李炎旁若無人地拈起一塊點心吃了,又連飲了兩觥酒,然後將酒觥一丟,看向殿內唯一沒有拜倒的人。

程宗揚摸了摸鼻子,他也不想這麽顯眼,可他真有些跪不下去。

李炎坐在東道主的席位上,看著孤零零站著的程宗揚,唇角慢慢挑起一絲笑意,然後往旁邊的首席一指,“程侯,入座吧。”

程宗揚只好在衆人注視下走過去,無奈笑道:“原來你認識我?”

“要是連程侯都認不出來,內坊局那些奴才就該死了。”

李炎說著轉過頭,“有什麽吃的趕緊上——我還餓著呢。”

王顯連忙吩咐奴仆奉上酒食,一邊招呼衆人入座。李炎突然現身,讓他又是慶幸又是頭痛。慶幸的是李炎身為親王,此番親臨酒宴,自家的聲望自然是水漲船高。頭痛的是這位爺也不打個招呼,弄得自己手忙腳亂,本來安排好的座席又得重新排定。

席間酒水菜肴早已備好,王顯吩咐下去,轉眼便即奉上。

李炎執匕割下一塊炙好的駝峰,一邊扔到口裏大嚼,一邊道:“程侯嘗嘗,這紫駝之峰,最是膏腴!”

程宗揚切了一塊,果然濃香柔滑,“味道不錯。”

李炎一手執匕,一手持觥,風卷殘雲般吃喝一通,然後丟下匕箸,扯起絲巾擦了擦手,“欲窮千裏目,更上一層樓。紫雲樓之頂,可遠觀長安。此時華燈初上,萬家燈火,燦若星河。程侯不妨來看看我長安城夜景,比之洛都如何?”

程宗揚道:“你是東道主,你說了算。”

李炎哈哈一笑,起身對王顯道:“叨擾!改天我回請。”

王顯起身笑道:“不敢。”

李炎朝李植點了點頭,沒有再理會衆人,與程宗揚一道離席,拾階登樓。

等兩人離開,殿中才響起一片竊竊私語,衆人都在猜測,江王不在十六王宅待著,怎麽跑來紫雲樓?他口稱的那位程侯,又是何方神聖?

樂從訓臉上時青時白,拿著食匕,在炙駝上狠狠割下一塊。

◇    ◇    ◇登上頂樓,大片的白玉欄杆簇擁著一間雙層飛檐的精閣。一名道人和幾名太監守在閣前。那道人年約四旬,留著三绺長髯,頭戴玉冠,身上穿著一襲青色的道袍,雙目神采湛然,望之如神仙中人。

李炎介紹道:“這位是趙煉師。”

那道人向兩人微微稽首。“長青宗,趙歸真。”

程宗揚想起在太泉見過的長青宗道人,笑道:“玉魄子玉道長可好?”

趙歸真道:“玉師弟雲遊天下,尚未回返。”

程宗揚怔了一下,“這樣啊。”

李炎走到閣前,先擠出一副笑容,然後推開閣門,歡喜地說道:“小姑姑!侄兒把人給你帶來了!”

閣內傳來一聲嬌嗔,“別吵!”

李炎比了個噤聲的手勢,蹑手蹑腳地走進閣內。

只見一個女子正背對著兩人,俯著身子,面前是打開的窗戶。她穿著一條绛紅色的絲綢長裙,裙上繡著金色的鳳紋和連理枝。那絲綢是六朝有名的蜀錦,由于用的是柞蠶絲,比尋常的桑蠶絲要重上半分,織成的錦緞質地精巧致密,垂感十足,此時從後看去,正看到臀部近乎完美的輪廓,曲線飽滿誘人。

忽然她肩頭聳動著,“咯咯”笑了起來,“那兩個在親嘴呢……一對傻瓜,以為躲在樹後面就沒人能看見了?”

李炎捂著嘴,用力咳了兩聲。

“咳什麽咳?喉嚨裏長毛了?”那美女頭也不回地說道:“說了別吵!哎喲哎喲,又親上了……哈!上手了,上手了!”

程宗揚這才注意到,她面前的窗戶上放著一架銀白色的單筒望遠鏡,筒身長近四尺,口徑足有半尺,上面布滿各種旋鈕和豎置的廣角目鏡——這是一架即便放在現代也價格不菲的天文望遠鏡,用來觀星的專業設備,她居然拿來搞偷窺?

“快看!快看!手都伸到衣服裏面了哎!”那美女津津有味地說道:“太流氓了!”

“咳!咳!咳咳!”後面的親王殿下捂著胸口,肺都快咳出來了。

“你肺裏長雞毛了!”美女被他掃了興致,火冒三丈地轉過身,這才發現閣中多了一個陌生人。

幾乎一瞬間,那美女臉上的氣惱就消失不見,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矜持而又莊重的凜然之態。

“他是誰?”

李炎捂著胸口,無力地說道:“姑……還是你把我踹下去的。”

“哦。”那美女想了起來,“原來是程侯。”

看著她的面孔,程宗揚禁不住屏住呼吸。

那是一張令人驚豔的面孔,如果說趙飛燕的美貌是柔婉得令人心醉,面前這張面孔美得簡直有種殺氣。

那是一種沖擊力十足的美,一眼看去,各種美貌絕倫、明豔不可方物、瑰姿豔逸、鮮妍明媚、國色天香、傾國傾城、風情萬種、姣豔無匹、姿容絕世……之類的形容詞,就跟瀑布一樣直沖下來,活生生潑了自己一臉。

她烏亮的長髮盤成鬟髻,髻上插著一支金步搖。雪白的額上貼著一朵鮮紅的梅花钿。肌膚白裏透紅,粉膩如脂,一雙杏眼明眸善睐,顧盼間豔光照人。

程宗揚忽然有種念頭,想找出那張饕餮面具,戴在她臉上——這樣美麗的面孔,只讓自己一個人看就夠了,憑什麽讓別人看!

“你,”楊玉環打量著程宗揚,一邊對李炎道:“去把那對野鴛鴦打散。”

“啊?”

楊玉環說道:“今天是臘月二十八,過年期間,長安城不許耍流氓——就說是你哥哥說的。”

李炎憋了半晌,臉都快憋紫了,終于憋出一句,“不合適吧?”

“怎麽不合適了?世風日下,人心不古,他這個當皇帝的早就該整治了!”楊玉環警告道:“你要敢說是我說的,小心我把你腿打斷!”

李炎認命地答應下來。

他剛要離開,楊玉環又叫住他,指著窗戶道:“從這兒下去!再磨蹭,他們就該完事了。快點兒!”

李炎只好爬到窗戶邊,飛身躍到檐上,幾個起落,從紫雲樓掠下,依著小姑姑的吩咐去棒打鴛鴦。

楊玉環微微一笑,矜持地說道:“幾個侄兒不懂事,讓程侯見笑了。”

這話是把唐國的皇帝陛下也捎進去了?程宗揚都沒法兒接口。他這會兒才知道李炎身為親王,怎麽會弄得灰頭土臉——合著是被楊玉環從樓上踹下去的。

堂堂親王,她說踹就踹,還當著自己的面,給唐國的皇帝陛下栽贓,程宗揚覺得自己最好還是不要招惹她。

楊玉環抱著手臂,饒有興致地圍著他轉了一圈。

楊玉壞打量看他,他也在打量看楊妞。

令人驚豔的不僅是她的容貌,還有同樣傲人的身材。楊玉環個子高挑,身高比自己也差不了多少。程宗揚估計她得有一米七九--減去一公分,免得不好嫁人。至于身材,更是豐姿秾豔,柔潤得蕩人心魄,尤其是胸部那對.....

有過上次偶遇的經曆,程宗揚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,一對豐挺的乳峰映入眼中。也許是距離更近的緣故,感覺比上次見到時還要大,渾圓高聳,尺寸驚人,簡直能撐爆人的眼球。隨著她的步子,那對豪乳微微晃動著,沖擊力十足。

"看起來也不比旁人多個鼻子。”

楊玉環停下腳步,然後坐在沙發上--沒錯,程宗揚這會兒才看到閣中擺著一張沙發。上面鋪著一塊白狐般的獸皮,雪亮的絨毛長約寸許,柔滑異常,但比狐狸大得多,不知道是何種異獸。

沙發前的圓桌上放著一只高腳玻璃杯,裏面盛著殷紅的葡萄酒。楊玉環伸出蘭花般又白又柔的玉指,撚著杯足晃了晃,淺淺飲了一口,然後屈指一彈,打出一道禁音符。

楊美女兩腿交疊,舒適地靠在沙發上,等禁音符生效,才開口說道:“你,找我有什麽事?”

程宗揚摸了摸鼻子,苦笑道:“這衛公……嘴巴夠快的。”

“廢話。在長安城裏頭混,不跟皇圖天策府搞好關系,實現情報共享,打架都找不來幫手。”

“那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?”

“什麽身份?”楊玉環矢口否認,“不知道!”

“衛公沒跟你說?”

楊玉環哂道:“那糟老頭兒說的話也能信?”

“你的意思是,衛公說了不算?”

“不算!”

“嶽帥的書信呢?”

程宗揚說出嶽帥的時候,一直在盯著楊玉環的眼神。楊美女目光淡定,絲毫不顯遲疑,顯然對他的來意了如指掌。

“拜托,大家都是成年人了,你覺得一封書信能當證據嗎?先不說僞造書信是六朝黑市的支柱産業,經久不衰,技法推陳出新。就算是真的,誰知道會不會是偷來的搶來的騙來的撿來的?”

程宗揚攤開手,“那你說怎麽才能相信呢?”

楊美女優雅地啜了口葡萄酒,笑吟吟道:“不如你先說說——你跟潘姊兒什麽關系啊?”

“我們就是一面之交,沒什麽關系。”

“我信你個鬼。潘姊兒當晚回去,就閉關修煉。她突破沒多久,境界還沒穩固就著急晉階……”

楊玉環微微側著身,右臂支著沙發的扶手,把酒杯舉到耳邊,那雙杏眼露出好奇的神色,“我就奇怪,她有多想打死你?”

“猜錯了。”程宗揚果斷反口,“我們有一腿。”

“你以為我會信?人家的守宮砂還在呢。”楊玉環揶揄道:“你不會想告訴我,你那一腿放錯地方了吧?”

這楊美女真夠葷素不忌的,還說長安城不許耍流氓,敢情整個長安城的流氓都讓她一個人給耍了?

程宗揚不打算再跟她兜圈子,“你知道我的來意,對不對?”

楊玉環看著他,像是下定決心一樣,舉起酒杯一飲而盡,然後放下酒杯,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的酒漬,擡起手腕。

衣袖滑下,露出一截雪藕般的手臂,一股異香撲鼻而來。她肌膚白膩瑩潤,細如脂玉,但最引人注目的,還是她腕上一條銀亮的金屬環。

楊玉環晃了晃手腕,“這是什麽?”

程宗揚滿臉的一言難盡。嶽鳥人到底帶了多少假表?怎麽見人就送?他不當表販子,實在是委屈了他這塊材料!

程宗揚無聲地歎了口氣,“手表。”

“做什麽用的?”

“看時間的。比日晷、銅漏之類的更精確。”

“怎麽看?”

“看到上面的指針沒有?短的是時針,中等的是分針,最長那根是秒針。”

“它為什麽不會動了?”

“這是石英表,電耗完就沒用了。”

“哦。”楊玉環點了點頭,然後把表摘下來遞給他,“讓它接著動。”

“……你以為我會發電?”

“不能嗎?”

程宗揚用力搖了搖頭,“不可能!”

楊玉環嗤笑一聲,一副果然揭穿你的表情。

程宗揚耐著性子解釋道:“這就是一塊不值錢的假表,要是機械表還能用,石英表沒電就用不成了——電你知道吧?”

“知道啊。”楊玉環懶洋洋道:“雷電、閃電……”

“不是那種的,它裏面裝的是電池。”

“不一樣嗎?”

“性質是一樣的,都是電。不過雷電是自然現象,電池是人造的。”程宗揚比劃著說道:“一顆很小的東西,裏面有電,用來驅動表針轉動。”

楊玉環眨了眨眼睛,那雙水汪汪的杏眼宛如放電一樣,讓人身上發麻,她用甜膩的聲音柔柔道:“你是說,那麽小的‘電池’裏面有電?還跟天上的雷電是一種東西?”

“對!”

“騙鬼呢!”楊玉環拍案而起,嗔道:“你給我抓個閃電塞進去看看!”

程宗揚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,這就是個文盲啊,起碼的科學常識都沒有!

“去抓啊!你要本事把閃電抓下來,我就信了你的邪!我見過的騙子多了,還沒見過你吹的這麽精奇的。”

楊玉環雙手叉腰,一臉鄙視地說道:“抓閃電?你乾脆說雷公電母都被你抓住,塞到這裏面好了。接著編啊,我看你還能編出什麽來!”

被楊玉環劈頭蓋臉地一頓痛斥,程宗揚發現自己居然沒生氣——實在是眼前這妞長得太美了,一颦一笑都美豔絕倫,就像恃美行凶一樣,讓人怒不起來,眼睛裏只剩下驚豔了。

“嗒”的一聲輕響。

楊玉環的痛斥戛然而止。

“嗒。”

房間裏暗了下去。

“嗒。”

一道光柱射出,光度完全壓過燭光,整個房間都亮了起來。

“嗒。”

“嗒。”

“嗒……”

光柱一明一滅,那張明豔的玉容在明暗交替間不斷變幻。時而燦然生輝,時而幽豔迷人。

“手電筒。”

程宗揚握著一根筒狀物體晃了晃,然後對准窗外。

一道雪亮的光柱從他手中亮起,向著無垠的夜空筆直射出,仿佛越過無限的距離,一直射到夜空深處。

[ 本帖最後由 gemcafe 於 2019-11-22 06:29 AM 編輯 ]

第二章 試君三題

“哇!這麽亮!”

“哈哈,能照這麽遠!”

“你看!像不像一把劍?天人何在!吃我一劍!殺!殺!”

楊玉環兩手握著手電筒,對著夜空又劈又砍,玩得不亦樂乎。

“啊!我受傷了……”

楊玉環驚呼一聲,蛾眉颦起,紅唇顫抖著,露出令人心碎的痛楚表情。那種淒婉悲豔之態,讓程宗揚心頭都為之一緊。

再仔細一看,這丫頭把手蓋在燈筒上,光柱透過手掌,將她的玉手映得如同透明一般,紅潤剔透。

“好紅,好多血……救命……”

程宗揚撫著額頭道:“玩夠了吧?”

楊玉環把手電筒抱在懷中,喜滋滋道:“給我了。”

楊妞胸部本就豐挺偉岸,此時一擠,渾圓的乳球在衣內沈甸甸地顫動著,蕩起層層乳波,讓程宗揚差點兒看得眼都直了。

他咽了吐沫,“那可不行。”

“小氣鬼。”楊玉環翻了個白眼,把手電筒丟還給他。

“這回你該信了吧?”

“想得美!”

程宗揚都快氣笑了,“你是打定主意不信是吧?”

楊玉環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,“你好像不服氣?”

“廢話!逗我玩呢?”

“這樣吧,”楊玉環大度地說道:“我出三道題。你要能答上來,我就承認你的身份。”

“什麽題?”程宗揚戒備地說道。這妞不是個善茬,可得小心別被她坑了。

“第一道是問答題,我問你答。”

“可以不回答嗎?”

“可以啊。不回答就算你輸了。”

“行,你問吧。”

楊玉環抿了抿唇角,抛出第一個問題:“你家娘子長得美嗎?”

程宗揚第一個反應是:哪位啊?自家娘子多了去了!然後才意識到她問的是雲如瑤。情報共享啊,衛公知道的,她都知道。自己的底細對她而言,恐怕沒有多少能稱得上秘密。

“當然!美如天仙!”

“哎呦,很有信心嘛。”楊玉環緊接著問道:“你能滿足她嗎?”

程宗揚一陣火大,“這是什麽鳥問題?”

“那我換個問題好了,”楊玉環從善如流,當即換了種問法,“她能滿足你嗎?”

看著那美妞滿眼好奇的目光,程宗揚慢慢伸出手,摸了摸鼻子。

“我可以回答你,但我回答完之後,你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。”

“很公平!”楊玉環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。

“我有三位正妻,兩個暫時還沒過門。另外有一媵一妾,差不多一二十個侍姬——我一個人全能擺平。”

“這麽厲害?”楊玉環上下打量著他,“吹的吧?”

“該我問了。我作為嶽帥的繼承者,有資格繼承他的遺物,如果你確認我的身份無誤,就應該把他的遺物交給我。那麽,我的問題是……”

程宗揚停頓了一下,盯著她的眼睛,緩緩道:“他的遺物除了你之外,還有什麽?”

閣內一片寂靜,楊玉環嬌豔欲滴的紅唇緊緊抿起,方才的笑谑無禁和放浪形骸潮水般退去,露出礁石般的冷靜和固執。

程宗揚面色如常,心底越發笃定。

嶽鳥人活著的時候亂七八糟,樹敵無數,死得更是極端不負責任,連句話都沒留下來,就活不見人,死不見屍,剩下好大一個爛攤子,讓自己這個後來者沒頭蒼蠅般亂撞。

自己來見楊玉環,心裏一點底都沒有。鬼知道嶽鳥人留了什麽遺物,楊玉環是不是真和他有什麽關系。

楊美女從看到自己的第一眼開始,氣氛就有些古怪。她主動把李炎趕來找自己,可見面之後,卻似乎對自己有種莫名的敵意和抗拒。更讓人懷疑的是,她對于自己與其他女人的關系,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。

剛開始問潘姊兒和自己的關系,還可以說是女人天生八卦。接著追問雲如瑤長得美不美,自己和老婆的性生活是不是和諧——她要是天生就這麽八卦,根本就長不了這麽大,小時候就該被人活活打死了。

自己的性生活幹她屁事!程宗揚當時就想爆粗口,可轉念一想——莫非真跟她有關系,她才忍不住要打聽呢?

就在那一刻,程宗揚突然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:她想見自己,又抗拒見到自己。她圍著自己打量,對自己長什麽樣子充滿好奇,又一個勁兒地打聽自己的感情史,問自己跟誰有一腿——這是相親呢?

他並不知道嶽鵬舉在長安留了什麽遺物,甚至連有沒有也不知道。但從衛公的態度,還有楊玉環的反應判斷,顯然留了些什麽。而嶽鵬舉和楊玉環的關系,也許比想像中更深,也更密切。

程宗揚決定賭一把,從她的表情看,自己似乎賭對了。

良久,楊玉環輕啓朱唇,“等你贏了,我會告訴你。”

程宗揚擡了擡手,“該你問了。”

“沒有了。”楊玉環冷著臉道:“突然不想問了。”

“那就是說,我贏了?”

楊玉環白了他一眼,“三道呢。第二道……”

程宗揚打斷她,“不是第三道了嗎?”

“我說了,第一道是問答題。”楊玉環不耐煩地說道:“剛才問的全都是第一道題。”

好大一個坑……你這不是三道題,是三份試卷吧?要不是她壞了興致,不一定要玩到什麽時候呢。

“行,你說了算。”程宗揚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,“繼續。”

“第二道是辨物題……”

“不是辨認過了嗎?哦,手表那個不算。”

“你知道就好。”

“要辨認什麽東西?”

楊玉環挑起唇角,“你不是想知道他留下什麽了嗎?”

真的留有東西?程宗揚心裏第一個念頭是:要不要先找到死丫頭再來看?

楊玉環從沙發後面拿出一個暗黑色的物體,“呯”的放在圓幾上。

“這是什麽?”

那個物體四四方方,長三尺,寬兩尺,厚約一尺。表面光滑如鏡,幾乎能映出人影,猶如一件精美的藝術品,通體看不到任何縫隙,就像一整塊切削好的金屬塊一般,渾然一體。只不過它正面裝有提手,提手下方還有一只表盤——這形制看起來就眼熟多了。

程宗揚道:“密碼箱?”

“打開它。”

“密碼呢?”

“沒有。”

“嶽帥給你留個密碼箱,沒給你密碼?”

楊玉環眼也不眨地說道:“忘了。”

程宗揚試著叩了叩物體的表面,指下傳來微弱的悶響。以自己現在的修為,一般的金屬制品,用暴力強行打開也不是難事。可這只密碼箱明顯是一件現代物品,而且制作工藝遠遠比自己所見過的更先進,表面連道縫都沒有,用蠻力就不必想了。不過它的質地給自己一種奇怪的熟悉感,好像在哪兒見過?

會不會是钛猛合金?表面滲過碳,或者添加有鎢,導致表面變成暗黑色?如果珊瑚匕首在身邊,說不定還可以嘗試一下暴力破解,可惜匕首給了死丫頭帶著防身……

程宗揚忽然一怔,想起那種熟悉感因何而來——珊瑚鐵!這只金屬箱通體全部由珊瑚鐵制成!

自己以前見過的珊瑚鐵都是自然形態,因為六朝壓根兒沒有冶煉珊瑚鐵的能力。而眼前這只金屬箱則是珊瑚鐵的制成品形態。難道珊瑚鐵本身是現代複合金屬的産物,而六朝的珊瑚鐵其實是遺落在海底的廢棄物?

程宗揚壓下心底的震驚,看向密碼盤。密碼盤是一排豎置的齒輪,上面镌刻的是自己熟悉的數字,只不過這會兒是打亂狀態。

一般的密碼箱通常是三位數,用窮舉法也就是一千次,全試一遍也用不了多長時間。可當程宗揚數清密碼盤的位數之後,猶如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——這只密碼箱居然是他娘的八位數!這要是用窮舉法暴力破解,撥到天荒地老也撥不完。

程宗揚試著撥了幾下,果然沒那麽好運,直接撞上億分之一的機率,只好無奈放棄。

楊玉環一臉的幸災樂禍,“打不開吧?”

“你就不好奇這裏面裝的什麽嗎?還瞎樂呢。”程宗揚道:“這一題我過關了啊。”

楊玉環蛾眉揚起,“憑什麽過關?”

“你只說了辨認,我已經認出來這是密碼箱了。”程宗揚理直氣壯地說道:“你又沒說必須要打開。”

“你——”

“你要是能提供線索,說不定我有辦法打開。不然你就慢慢撥著玩吧。”程宗揚安慰道:“打不開其實不是壞事。以我對嶽鳥……帥人性的深入了解,這裏面指不定裝的什麽呢。”

這麽精密的保險箱,你說嶽鳥人在裏面裝的剩飯我都信!

楊玉環哼了一聲,把那只金屬物體收起來,丟到沙發後面。

程宗揚伸頭一看,沙發後面扔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,一個個怪模怪樣。這只密碼箱還算好的,其他有的帶著殘缺的齒輪,有的裝著折斷的連杆,還有一件龐然大物,怎麽看都像一個發動機……

“你這是從哪兒弄的?”

“本公主曆年搜集的各種異物。”

“異物?”

“各種來曆不明,制作奇特的物品。”

“我還以為你打劫了哪個垃圾堆呢。”

程宗揚說著,忽然視線一凝,盯住其中一件物品。

“這個?”楊玉環從那堆物品底下翻出來一件,“這東西做得挺精巧,可一點用都沒有。當錘子吧,前面短了一截。當鑿子吧,下面又是平的。看起來有點兒像指虎,可怎麽都不好使,沈得壓手。倒是砸核桃還行。”

楊玉環說著,真找出一把核桃,握著那個東西,“呯”的砸開一顆。

看著她豪邁的動作,程宗揚心臓差點兒從喉嚨裏跳出來,“停!”

楊玉環“呯!呯!呯!”一連砸三顆,才冷哼一聲,“你說停就停,那我多沒面子?”

程宗揚捂著胸口,半晌才道:“你保險都沒關……”

“什麽保險?”

“別再動了!慢慢放到桌子上……槍口別對著我!”

“梆”的一聲,那支大口徑手槍被直接扔到桌上。

程宗揚一把搶起槍,先關掉保險,然後檢查了一下。他並不是沒有玩過槍,但這支槍跟他見過的都不太一樣。結構相似,不過口徑極大,尺寸和份量都比一般的槍支要重得多。

“這是什麽東西?”

“手槍。”

“做什麽用的?”

“一種殺人的武器。”

“殺人?掄起來砸嗎?”

程宗揚抽出彈匣,發現裏面沒有裝子彈,才鬆了口氣,但接著又覺得不對,“子彈呢?”

“什麽子彈?”

“大概有半指長的圓柱體,金屬外殼,頂部通常是尖的或者圓的。”

“沒見過!”

幹!好不容易見到把槍,居然沒子彈?沒子彈的槍有個屁用,砸核桃都嫌不趁手。

程宗揚還不甘心,“這些東西你從哪兒收集的?”

“撿的,買的,別人送的,還有侄兒們孝敬的。”

行了,知道你侄兒們很牛逼,大唐皇帝呢。有點好東西,八成都被你給搜刮走了。

“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嗎?”

“這誰知道?到我手裏,鬼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手了。不過這東西挺結實的,上一家拿它彎通條,聽說還挺方便。”

彎通條?拿槍管來彎通條?得,這下找到子彈也沒法兒使了,裏面的膛線都不知道磨成什麽樣了,開槍八成要炸膛……

程宗揚把那只手槍往破爛堆裏一丟,“第二題考完了吧?”

楊玉環訝道:“我出題了嗎?”

“……”程宗揚一臉呆滯。

楊玉環理直氣壯地說道:“我都沒問,你自己說的。怎麽?想耍賴啊?”

行,你長得美,你說得對。

“還有什麽題?快點!”

楊玉環起身走到窗邊,“第二道的第二題——這是什麽?”

“天文望遠鏡。”

“會用嗎?”

這個自己還真會用。程宗揚卷起衣袖,先把鏡頭調高,從暗搓搓對著池邊的小樹林,調到對准東邊天頂的角度。

他一邊對著目鏡調動旋鈕,一邊道:“今晚沒月亮,只能觀星了。隨便找一顆近的……好了。”

程宗揚話音剛落,一股香風便撲面而來。楊美女不等他讓開位置,就把他推到一邊,湊到目鏡上,隨即發出一聲驚呼,“這麽清楚?!好大的星星哎!上面是什麽……紅斑?真的是紅斑!它還在轉!”

“不會吧?你還能看出來它在轉?”

“老娘視力一流!”楊美女頭也不擡地吹了一句,又沈浸在自家收藏品的新玩法裏,“好多漂亮的條紋……這是什麽星?”

不等他回答,楊玉環擡起頭,飛快地看了一眼,驚呼道:“歲星!居然是歲星!原來歲星長這個樣子啊!”

身邊的美女不斷發出驚呼,絲毫沒有留意自己與那個男人離得有多近。姣潔如玉的面頰,修長柔美的玉頸,豐腴而又白膩的肌膚,仿佛散發出一絲奇異而香馥的氣息,呼吸間香氣逼人,令人禁不住心猿意馬……

楊美女意猶未盡地擡起頭,“原來能看這麽遠……這個幹什麽用的?”她指著目鏡旁邊一個小巧的支架問道。

“應該是放手機的。”

“手機?”

“……這個解釋起來就太長了。”

“那就短點說。”

“你可以這麽想像一下:有一個東西,把日晷、影月宗的傳訊術、笏板、算盤、錢包、照像機、錄音機……全部放在一起,這就是手機了。”

楊玉環只回答了三個字,“真能吹!”

“手表、手槍、手機、手電筒……這名字編得,又隨意又省心哈。”楊美女諷刺道:“編瞎話都不用心。”

程宗揚感覺好像被人打到七寸。這麽一想,現代人起名還真是不走心,怎麽省事怎麽來,盡跟“手”幹上了。

“還有什麽題目,趕緊出。”

“出什麽出?我要觀星。忙著呢。別這麽看著我,我又沒說一次考完。剩下的改天再說。”

“改日了?意思是,我們日後再說?”

“行啊,等你能日到我再說吧。”楊玉環撤去禁音符,嬌聲喚道:“來人!送客!”

一名太監聞聲進來,他戴著貂蟬冠,懷中抱著一柄拂塵,那張浮腫一樣慘白的臉上,擠出一個恐怖的笑容,血紅的嘴唇就跟剛喝過血一樣。

又是一個死變態……

程宗揚不禁想起遠在臨安的秦翰、郭槐等人。同樣是太監,漢、唐、晉淨出變態了,相比之下,宋國的太監真不知道好到哪兒去了,倒是大臣變態的不少。

那死太監對房間裏發生的事沒有流露出半分好奇,客氣地賠著笑臉道:“侯爺,這邊請。”

出了閣門,那位趙歸真趙煉師在門旁的蒲團上盤膝趺坐,身邊浮著一顆雞蛋大的青色珠子,圍著他緩緩轉動,珠體散發出青濛濛的微光。

見程宗揚出來,趙歸真微微一笑,那顆珠子倏忽沒入胸口。程宗揚回了一個笑容,卻不禁想起太乙真宗。唐國佛門勢力固然強大,道門勢力也不小,不知道他們派來的是哪位。

紫雲樓頂四周圍著白玉欄杆,視野開闊無比。程宗揚一眼望去,看到檐角蹲著一個人。

程宗揚走過去,“你不是趕那對野鴛鴦去了嗎?”

“噓……別讓裏面聽見。”李炎壓低聲音道:“太缺德了,會被雷劈的。”

“膽子不小啊,連你姑姑的話也敢不聽。”

程宗揚翻過欄杆,順著琉璃瓦滑到檐角,“看什麽呢?”

“長安城。”

程宗揚擡眼望去,只見腳下的曲江池波光如鏡,水面倒映著一座金碧輝煌的紫雲樓。再往北,是長安城的萬家燈火。

夜色下的長安城,比白天看起來還要清晰與鮮明。數以萬計的燈火勾勒出長安城整齊的市坊與街道,宛如一副縱橫分明的棋盤。坊中樓閣林立,還有許多佛塔點綴其中,尤其是那座大雁塔,離曲江池只有兩坊之地。塔上的長明燈晝夜不熄,宛如一座燈塔矗立在長安城邊緣。

六朝建築的規模比自己想像中都大得多,這座大雁塔也不例外。十層的塔身高近三十丈,四方的塔角挑著銅鈴,夜風中輕輕搖曳,仿佛能聽到鈴聲的輕響。

程宗揚禁不住贊歎道:“好宏偉的佛塔。”

李炎哼了一聲,雙手抱在腦後,仰身躺在瓦脊上,“哪天我非把這些混賬寺廟都給拆了不可。”

◇    ◇    ◇晉昌坊,大慈恩寺,大雁塔十層。

四面的塔門前,各坐著一對僧人。他們穿著黑色的僧衣,光頭上點著“卐”字形的香疤。此時衆僧雙手合什,眼觀鼻,鼻觀心,口中念誦經文:“無上諸天深敬歎,大地重念普安和,人元真性蒙依止,三才慈父耶和華……”

另外一名僧人雙手合什,繞著佛塔漫步。等僧人們念誦到這一句,他用右手在胸前畫了個“卐”字,揚聲道:“贊美你,天上的慈父。”

衆僧念誦道:“一切善衆至誠禮;一切慧性稱贊歌;一切含真盡歸仰;蒙聖慈光救離魔。難尋無及正真常,慈父、明子、淨風王……”

那僧人虔誠地伏身拜倒,“贊美你,聖父、聖子和聖靈!”

與後世不同,此時大雁塔的樓梯設在塔外,除了坐在門外的八名僧人,一名繞塔的巡行僧人,還有一名僧人坐在樓梯中間,算下來一共十名。下面一層,同樣是十名僧人。再往下,還是十名。但從第七層往下,就不再有僧人看守。

念經聲如同一百萬只蒼蠅一樣,飛進塔內“嗡嗡”作響。

塔內長明的佛燈前,一名穿著黑色絲袍的美婦舉起鐵制的缽盂,仰首張開檀口,淩空倒下。

缽盂中的清水落入口中,美婦舌尖一轉,然後吐出少許。

“無毒。”

塔內供奉著一尊等人大小的坐佛,佛身用一整塊碧綠的翠玉雕成,外面的衣物、飾品盡是黃金所制,玉胎金鑲,華貴無比。

此時,一名紫衫少女依在佛像膝間,懷中抱著一只白絨絨的小狗,精致的面孔如同寶石一般精致。

“喝了十天的清水,胃裏好難受呢。”

那名巡行僧走到門前,開口道:“敝寺奉有齋飯。”

“我要吃肉。”

“佛祖在上,我等僧徒不得殺生、食葷。”

“不行呢。我們教派內也有規矩的,信衆不許吃素,食素就是破戒。”

巡行僧怒道:“安有此理?”

“只許你們戒葷,就不許我們戒素嗎?我們怕素教第一戒就是辟榖。素食不得入口。”

小紫對呂雉道:“記下來。”

呂雉不動聲色地應道:“是。”

那僧人怫然道:“哪裏有什麽怕素教?”

“有啊。剛成立的,我是教主,她是教衆。你要是肯棄暗投明,加入本教,我們怕素教就有三個人了。本教第一條宗旨是:我們都不是吃素的!這一條也記下來哦。”

“是。”

巡行僧忍氣道:“這位姑娘……”

“叫我教主。”

“這位教……”那僧人剛說了半截,蓦地倏然一驚。自己一直小心戒備,卻在不知不覺間中了她的惑心術,此女著實可怕!

他連忙撥動念珠,低聲念誦道:“奉佛祖之名,願佛、法、僧三寶,三位一體,拯救世間所有迷途的羔羊,阿……”

“阿彌陀佛,燈要滅了。”

小紫說著,屈指一彈,玉佛前的長明燈光焰像被人捺住一樣,縮小到黃豆大小,眼看就要熄滅。

“佛祖!”那僧人大驚失色,“萬萬不可!”

“我要吃肉!”

“夠了!”窺基大步進來,揮舞著袖子喝道:“爾等擅闖本寺,竊占佛祖金身!我佛慈悲,亦有雷霆手段!如今我大慈恩寺護教法僧盡在于此,管教爾等插翅難飛!”

“大和尚,你好吵哦。早就跟你說了,這佛像是我撿到的。”

窺基咆哮道:“此像在我大雁塔已供奉數百年!”

小紫笑吟吟道:“這塔也是我撿到的。”

窺基額角青筋直蹦,低吼道:“你們闖進本寺,究竟要做什麽!”

“我們就是出來玩啊,走啊走啊,撿到一座塔,還有一個佛像。”

“你們怎麽進來的?”

“走進來的啊。”

“好好好。從今日開始,不許再送水食。我倒要看看,你們這兩個妖孽,能不能再撐十日!”

窺基拂袖而去,遠遠聽到他的咆哮聲,“你們這些廢物!被人闖進塔內還不知曉!”

“回大師兄,當日我等一直在塔外值守,察覺塔內異動,便即封鎖雁塔,裏裏外外仔細搜索了一遍,可委實沒有找到有人闖入的痕迹。她們……她們就像飛進來的……”

“外無異狀,必有內鬼!再查!”

“是!”

呂雉沒有去碰送來的齋飯,只略微用了些清水,望著外面,淡淡道:“他們今晚必會動手。”

“熬了這麽久,這些大和尚的耐性可真好。”

“或許是援手已到。”

小紫摸著佛像的下巴道:“這佛像已死老僧肯定喜歡,八條手臂呢,就算要十萬貫,他也不會還價。可惜他是個窮鬼,連十貫都拿不出來。”

呂雉鎮定地說道:“我背不動。”

“那就打碎了,慢慢背好了。”

小紫說著,玉指輕彈,佛像一只手中握的金剛杵被彈了出來。臥在她懷中的雪雪伸出脖子,張口將那根鑲嵌著八寶的金剛杵吞了進去。

衣袂聲響,門外打坐的八名僧人同時起身,眼中露出憤恨的目光。

小紫從佛像下拿起一只拳頭大小的鑄鐵罐子,笑吟吟在手裏抛著。

兩女闖入塔內的第一天,那些僧人就見識過它的厲害,此物一炸,佛像必難幸免,雖然憤慨,還是無奈坐下。

那尊碧玉佛祖等身像,是唐國皇室供奉在塔內的。若有損壞,誰都擔不起責任。尤其目前這位皇帝,對十方叢林的態度一直很暧昧,一旦被抓到把柄,不僅大慈恩寺,甚至整個十方叢林都會受到牽連。

巡行僧淨岸合什說道:“阿彌陀佛,女施主且莫逞一時之快。”

“那為什麽不放我們走呢?”

“女施主擅闖本寺,總要給個交待。”

“我都已經說了啊。走著走著就走進來了。你瞧,我說了你們又不信,還在塔外面加了個罩子,人家想走也走不了。”

“好教女施主知曉,敝寺在塔上設下十方禁魔陣,各種傳訊、遁空的法術盡數禁絕。女施主若想離開,除非一步步走下去。”

“那就不走好了。”

“女施主縱然辟榖有術,難道還能撐過一個月去?何況敝寺若是斷絕飲水,不知女施主又能撐上幾日?”

“不怕啊。”小紫拍了拍玉佛的肚子,“要是沒水喝,我就把它砸開,找找裏面有沒有水膽。”

淨岸氣血上湧,忍不住攘袖踏前一步。忽然周圍諸僧齊聲梵唱,淨岸這才警覺,自己不知不覺中又被她激起怒火,以至失態。

小紫笑道:“大和尚,你凡心未除,六根不淨,還是留了頭髮還俗好了。”

淨岸低低喧了聲佛號,一步步從塔內退出,不再與她爭口舌之辯。

小紫打了個小小的呵欠,“好了,人家要休息了。雉奴,你來守夜。”

呂雉背對著小紫,屈膝跪坐在佛像旁,靜靜看著外面。

在她對面,兩名僧人正在執卷誦讀,只是他們都豎握著經卷,翻折的一半正對著呂雉的視線,一邊念誦,手指一邊沿著經卷上的文字依次點過。

呂雉目光幽深,良久才微微一眨。

第三章 雁塔題名

紫雲樓內,幾名請來助興的教坊女子在席間淺吟低唱,那幫公子少年飛觞傳飲,酒興正酣。

程宗揚與李炎一同下樓,他主動向王顯打了個招呼,為自己這個不速之客唐突了主人的酒宴告罪,然後稱有事在身,先行告辭。

這位程侯如此客氣,王顯自然連聲謙讓,親自送兩人下樓。

李炎道:“我剛聽他們在說什麽好馬?”

王顯笑道:“正是程侯那匹名駒,神駿非凡,世間少有。”

“那匹赤紅馬是你的?”李炎當即道:“賣不賣?”

“要是我的就送你了,”程宗揚攤了攤手,“可惜是借的。”

“借誰的?”

“一個天策府新生……”

程宗揚還未說完,李炎便恍然道:“原來是他啊。”

“你知道?”

“漢國呂氏後族,我能不知道嗎?剛來就捶了王忠嗣那小子一頓。啧啧,剛走個姓霍的禍害,又鑽出來一個。”

“王忠嗣……”程宗揚想了想那家夥滿臉鬚髯的模樣,就算說他四十也有人信,“不小了吧?”

“就比我大兩歲。他爹戰死疆場,打小就在宮裏,跟我們一塊兒長大的。讓漢國一個小毛孩子揍成這樣……啧啧啧啧,我明兒個得去啐他,把我們大唐的臉面都丟盡了!”

三人說著,下了殿前的長階,隨從牽馬過來,三人正待上馬,忽然旁邊傳來一聲驚叫。

三人循聲望去,只見階旁停著一輛豪華的四輪馬車,車身微微搖晃,似乎有人在裏面掙紮。接著車簾被人扯開,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女勉強探出半邊身子,淒聲叫道:“救命啊……”

程宗揚愕然道:“這是那個——小環?”

一只大手從車中伸出,扯住小環的衣襟,“嗤喇”一聲撕開。然後另一只手捂住少女的嘴巴,把她拖進車內。

程宗揚向吳三桂使了個眼色,吳三桂正要拔步上前,李炎已經喝道:“哪裏來的畜生!做什麽呢?”

話一出口,車後坐著的幾名漢子同時站起身,為首一個臉上帶著一道恐怖的疤痕,從左眉到右顴骨,皮肉翻卷,骨骼凹陷,傷勢再重數分,足以將他的頭顱劈成兩半。幾人默不作聲,但渾身殺氣逼人,連車前的馭馬都不由偏了偏腦袋,不安地挪動四蹄。

王顯看到車上的標記,揚聲道:“裏面可是樂公子?我王顯啊!”

車內靜了片刻,然後樂從訓掀開車簾,從車上躍下,向三人抱了抱拳,皮笑肉不笑地說道:“見過江王殿下、程侯、王兄。”

沒等李炎開口,王顯便搶先搖頭笑道:“好你個樂大少,又喝多了吧?這位是我專門請來的教坊舞伎,可不是做那種營生的。”

樂從訓皺了皺眉,“教坊的官伎不做這種營生?”

“娼女才是賣身的,官伎賣藝不賣身。”王顯拍著他的肩膀道:“若是你情我願,自是好說,用強可是不成的,樂老弟。”

說話間,小環一手掩著衣襟,跌跌撞撞地下了馬車,猶豫了一下,跑到王顯身後躲起來。那位程公子她雖然認識,但不知身家高低,只當是個外地富商。王顯是今日做東的主家,又是長安有名的豪門公子,這會兒還幫她說話,自然躲到王顯身後才放心。

樂從訓臉色變了變,沈聲道:“受教了。”

說罷抱拳向李炎施了一禮,“在下告辭。”接著扭頭便走。

樂從訓的一衆隨從紛紛上前,跟隨主人的車馬奔出紫雲樓。

王顯搖了搖頭,低聲說了句:“村牛!”然後道:“讓殿下見笑了,這些藩鎮子弟在地方上威風慣了,不懂長安的規矩。”

“剛才那些就是魏博的牙兵?”李炎冷笑一聲,“夠威風夠煞氣。”

小環原本被邀來跳她拿手的《甘泉舞》,不意被樂從訓強行擄到車上,欲圖不軌。她竭力掙紮下,身子被抓傷了好幾處,尤其是頸中直到下巴,被抓出一道血痕,方才只顧著害怕,這會兒痛得直掉眼淚。

傷成這樣,舞是跳不成了,王顯只好讓家奴帶她先下去休息。

程宗揚見小環傷處破了皮,萬一處置不當,只怕臉上會留下疤痕。他示意義姁留下來,幫小環治療傷勢,一邊給她暗暗使了個眼色,讓她借機打聽潘金蓮的下落。

李炎沒理會這些瑣事,區區一個樂從訓,更不放在心上。他一邊翻身上馬,一邊道:“程侯去哪裏?”

程宗揚笑道:“這會兒已經宵禁,我可沒有樂少那麽大的面子,能拿來當路條使,只能跟著殿下走了。”

“反正順路,我送你得了。”

袁天罡在後面咳了一聲。

程宗揚道:“方才在上面看到大雁塔燈火輝煌,我倒想去大慈恩寺看看。”

李炎臉色僵了一下,然後笑道:“正好我也有日子沒去過了——咱們就夜訪大雁塔!”

◇    ◇    ◇長安城宵禁雖嚴,但此時有江王殿下親自帶隊,一行人全無顧忌,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縱馬狂奔,小半個時辰便趕到晉昌坊。

幾名江王宅的少年躍馬上前,揮著馬鞭將坊門打得一片山響,呼喝著叫坊卒打開坊門。

袁天罡趁這個機會解說道:“大慈恩寺占了晉昌坊的東半坊,共有十八院,近兩千間房舍。寺內重樓複殿,虹梁藻井,玉階金環,並極殊麗……”

程宗揚直接把袁天罡口中那些華麗誇張的形容詞過濾掉,只留下數字,半坊之地,差不多是一百萬平方米——這比故宮還大出一半!

大興善寺雖然獨占靖善坊一坊,但靖善坊屬于對著皇城的小坊,單純從面積而論,兩者不相上下。十八院,兩千僧舍,少說也有三五千名僧人,加上城中的信衆,大慈恩寺的規模和影響力可想而知。

一進坊門,便聞到濃濃的香火氣息。晉昌坊內除了獨占東半邊的大慈恩寺,西南、西北還有楚國、淨住兩座寺廟,使得整個晉昌坊如同一方佛國。此時雖是夜間,但坊內到處點著長明的石燈,星星點點,不計其數。

大慈恩寺的山門是一座三重飛檐,五門六柱的琉璃白玉牌坊,正中的券門下方是一條漢白玉鋪設而成的禦道。以李炎的放誕豪爽,不拘小節,也不敢走這條禦道,只從旁邊的券門穿過。

巍峨的寺門下方懸挂著一面黑底金字的巨匾,上書“敕造大慈恩寺”六個大字,每個字都近一人高。階前的廣場上樹立著三根高大的旗杆,上面的旗幡在夜風中招展搖動,夜色中只能看到幡下低垂的旄旒。

李炎與他的父兄一樣,性喜遊獵,對馬球、角抵更是熱衷,身邊時常有十余名少年作為玩伴和出行的隨從。那些少年砸坊門時氣勢洶洶,這會兒到了大慈恩寺門前,一個個都老實下來。

一名少年遠遠就翻身下馬,一路小跑來到旁邊的側門,叫起值夜的僧人,先道了聲“打攪”,然後才說明來意。

那僧人進去複命,不多時,側門洞開,一名中年僧人快步迎出,合什說道:“貧僧淨空,拜見江王殿下。”

“大和尚你好啊。窺基大師可在?”

“大師夜誦經卷,方才睡下。貧僧已經命人前去通傳。”

“不必打擾大師了。”李炎跳下馬,“今晚無事,我就是過來玩玩。”

淨空是大慈恩寺迎客院的香主,平日迎來送往,精通世故,對唐國一衆貴人了如指掌。這位江王殿下除了玩耍,就是整日與道門的牛鼻子們厮混,熱衷于道門的飛升之術,從沒聽說過他禮過什麽佛,敬過什麽香。好端端的深夜來此,委實令人莫名其妙。

淨空心下起疑,面上卻不露半分,恭恭敬敬地施禮道:“殿下請。”

淨空將衆人迎進門,一邊揣摩李炎的來意,一邊道:“殿下可是要禮佛?敝寺新制了一批瑞香,貧僧這便讓人取來。”

李炎不在意地說道:“好久沒登大雁塔了,上塔上走走。”

言者無心,聽者有意。淨空不動聲色,微微躬身道:“殿下,這邊請。”

淨空領著一行人來到正院,一叠聲命座下的小沙彌奉上香茶、果品,一邊歉然道:“倉促間招待不周,還請殿下恕罪。”

“用不著費事,我到塔上逛一圈就走。”李炎說著,拿起一只佛手,往身後一丟。

一名少年敏捷地躍起身,一把接在手裏,笑道:“謝殿下賞賜!”引來一片小小的喝彩聲。

淨空含笑道:“殿下可是要登大雁塔?”

“怎麽?不方便?”

“不敢不敢。”淨空道:“殿下稍坐,貧僧這便去取鑰匙。來人啊!”

淨空叫來兩名小沙彌,吩咐他們招待好貴客,然後向江王殿下告了罪,步履匆忙的離開。

程宗揚看著華麗的殿宇,笑道:“大慈恩寺果然氣派不凡。”

“就他們臭規矩多。”

李炎靠在椅中,將腳跷到茶幾上,斜眼看著旁邊的小沙彌,“幾歲了?”

“回殿下,”小沙彌怯生生道:“小僧剛滿十四。”

“認識幾個字?”

“小僧不曾識字。”

“那你們怎麽念經的?”

“師傅誦讀,小僧跟著背誦。”

“平常做些什麽?”

“誦經、迎客。”

李炎笑道:“還有收香火錢吧?”

“是。”

程宗揚道:“打水,燒火呢?”

小沙彌道:“寺中有火工居士。”

袁天罡道:“僧人們只管清修,各種清掃、炊食之類的俗務,都是由居士打理。”

小沙彌道:“師傅說過,掘地、除草、植樹,皆為不淨業。佛門修行當摒棄俗業,方能精進。”

李炎笑著對程宗揚道:“聽到了吧?這些大大小小的和尚,莫說墾荒種田,就連燒火做飯、灑掃庭院都由信衆代勞。除了念經、拿錢,別的一概不幹,過得逍遙自在,簡直是神仙日子。”

程宗揚笑道:“大慈恩寺香火旺盛,換作小寺,免不了還得沿街化緣。”

“什麽化緣?就是討飯!我大唐以耕戰立國,百姓以勤勉持家,偏生這些和尚一個個舌燦蓮花,不事生産,反以乞食為榮!不服勞役,專以斂財為能!整日裏口喧佛號,迷惑衆生。哼哼!”

李炎目光不善地盯著那名小沙彌,把他嚇得幾乎要哭出來。

大雁塔下。

靜室內坐著數名僧人,窺基身披僧衣,面色陰沈。

淨空道:“大師兄,江王性子峻急,只怕拖延不得。”

“區區一個李炎,有何不好打發的?”一名披著大紅袈裟,渾身珠光寶氣的僧人道:“只是他此來到底是何用意?究竟是隨性而為,還是專為塔上那個妖孽而來?”

“以江王的性子……”另一名僧人道:“若是無事,未必肯來大慈恩寺,更不會指名要登雁塔。”

“那就是為塔上那個妖孽了。”

一名布衣僧人道:“居然與十六王宅有所勾結,此事背後只怕關聯甚大。”

窺基雙掌一合,發出金石交鳴般的聲音,冷冷道:“我正愁無處下手,李炎這小子肯跳出來,倒是省事。”說著他站起身,“且待我去會會他!”

衆僧雙手合什,齊聲道:“光榮歸于佛祖。”

李炎連喝了兩盞茶,早已等得不耐煩,眼看淨空一去不回,索性也站起身,“坐得腚痛!走!我們自去塔上。等大和尚回來,讓他給我們開門。”

“殿下!殿下!”

兩名小沙彌連忙勸阻,可哪裏攔得住他?

李炎帶著一衆隨從,風風火火走到門口,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去路。

窺基毫不客氣地說道:“你這小子,來此做甚?”

李炎笑道:“尉遲叔,多日不見,你氣色越來越好了啊。”

“少拍馬屁!”窺基道:“有事說事,莫耽誤我修行。”

“真沒什麽事,就是想到塔上看看風景。”

窺基一口回絕,“塔上木梯朽壞,眼下禁止登塔。”

“不會吧?這麽巧?”

“想要登塔,”窺基大手一張,“拿一萬金铢的布施來。再等上三五個月,待換過木梯,你盡管去登!”

“一萬金铢?”李炎叫道:“你怎麽不去搶?”

“你小子一次都沒布施過,正好趕上,讓老衲也獅子大開口一回!”

程宗揚笑道:“既然木梯朽壞,我們不登便是。只在塔外瞻仰一番,大師可否通融?”

說著程宗揚招了招手,吳三桂拿出一只沈甸甸的錢袋,遞給小沙彌。

“這是一點香火錢,區區薄禮,不成敬意。”

小沙彌入手一沈,趕緊奉給窺基大師。

金、銀、銅铢份量大小迥異,窺基不用伸手,便看出那是一袋金铢,數量不下百枚。大慈恩寺豪闊的施主雖多,但隨手便布施上百枚金铢也不多見。

他深深盯了程宗揚一眼,半晌才道:“施主好生豪闊。來吧。”

大雁塔位于大慈恩寺西院,塔基高兩丈,長寬近二十丈,四方的塔身逐層縮小,最下面一層邊長十余丈。塔基四周林立著碑刻——正是程宗揚此行的目的。

程宗揚似模似樣地點了香,插在金燦燦的香爐中,敬了佛祖,然後繞著塔基一邊走,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上面的字迹。

“這有什麽好瞧的?”李炎就著石燈看著碑額,“大唐天寶十二年……都一百多年前的題名了,人都成灰了。”

程宗揚道:“這些都是先賢名士,追古思今,令人不勝向往。”

程宗揚一臉的唏噓感慨,其實碑上那些名字,他攏共也沒認識幾個。

雖然不知道窺基等人為何不願旁人登塔,不過程宗揚對大雁塔的興趣其實不大,他真正在意的是“雁塔題名”所留下的進士名錄。

唐國科舉每年一考,通常分為明經、進士兩科。其中明經科每年中舉者百人左右,進士科只有區區二十名。

每年科舉時,考生們從各州郡彙聚長安,在大雁塔下祈福留名,一旦中了進士,便將名字塗朱,以流芳千古。考生們無不將此視為莫大的榮耀。那位傳說中的白員外如果真中過進士,肯定會在大雁塔下留下名字。

唐國考生先經過州郡選拔,方能赴長安參加科舉,大州每年也只有三人的限額,因此考生數量並不多,每年一通石碑便足夠刻下。

白員外傳說日久,很難確定他參加科舉的時間。程宗揚只能大致圈定一個範圍:白員外出生約在一百年前,參加科舉最早也在八十年前。唐國科舉號稱三十老明經,五十少進士——五十歲中進士都能算得上年輕。那麽白員外參加科舉的時間大概在八十年前到五十年前之間,總共三十通石碑而已。

考慮到白員外中進士被視為奇聞,五十歲才中進士的可能性非常小,真正需要留意的,也就是最早的十幾塊。

雁塔題名作為長安名勝,寺內每年都會將留名重新塗朱,即便百余年前的碑文字迹,依然如新。

程宗揚與袁天罡一道,在碑上尋找姓白的名字——數量還真不多,從八十年前,再到七十年前,再到六十年前,塗朱的總共也才五六個。

但緊接著,一連出了三個名字塗成朱紅色的白姓名人:白居易、白行簡、白敏中。這兄弟三個,一個大詩人,一個……大詩人,一個宰相,生生撐起了白氏的大半邊天。

李炎不耐煩看石碑,跟一幫少年圍著一盞半人高的石燈,試著誰能舉起來。窺基、淨空等人在旁看著,臉色雖然不大好,倒也沒阻止江王殿下的雅興。

袁天罡摩挲著碑上的名字,有些神思不屬。

程宗揚低聲道:“怎麽了?”

“哦,沒什麽。”袁天罡回過神來,歎道:“這些人,都已經不在了。”

“怎麽?你認識?”

“見過這位。”袁天罡指了指白居易的名字,然後自嘲地笑道:“我年輕時窮得要死,琢磨著投詩混點名聲,好不容易混了一回詩會,結果白老隨手指了件東西,讓我們當場賦詩……”

“你沒裝一把?”

“屁咧,當場打回原形。一起去的十幾個人,就我交了白卷。”

程宗揚笑了幾聲,又回頭看著石碑,“白居易五十年前中的進士,好像十幾年前逝世的?”

“十八年前。”

“真遺憾,我來得晚了點,沒見到這位活著的大詩人。”程宗揚說著忽然一怔,“老袁,你在想什麽呢?”

袁天罡聲音輕如耳語,“我在想,會不會是他……”

程宗揚看著他手指摩挲的那個名字:白行簡。

“唐國士人多以詩賦知名,他卻長于小說,還有一篇賦……”

“什麽賦?”

袁天罡四下看了看,小聲道:“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。”

“哎——”不學無術的程侯爺發出一聲驚呼,“這個我聽說過哎!”

袁天罡聲音壓得更低,“擅長小說,又喜歡寫這點事,跟他同時代的文士相比,無論題材還是觀念,都很不一樣。”

“你是想說,白行簡是穿過來的?還是個寫黃文的?”

袁天罡鄭重點了點頭。

“鬼扯呢。他要是寫黃文穿過來的,會只寫幾千字?十萬字等于沒寫,一百萬字剛起步好不好!”

袁天罡爭辯道:“也許是個黃文愛好者呢?”

“那他還寫個屁啊,直接幹多好?”

看到老袁一臉受屈辱的表情,程宗揚咳了一聲,“我不是故意說你啊。我的意思是,他都中進士了,用不著紙上談兵對吧?你瞧他哥,號稱詩魔,堪稱詩中色魔,一大把年紀還姬妾成群,素口蠻腰,啧啧……”

結果被嶽鳥人給綠了。程宗揚不無惡意地暗道。

袁天罡道:“也許是幹得高興才寫下來的呢?”

“那也不是他。他們是兄弟三個,跟白員外的經曆根本合不上。”

“不是白員外,但也許是另一個穿來的呢?”

程宗揚被他怼得無話可說,“得,反正就這幾個,抄下來挨個查吧。”

兩人在碑刻前小聲嘀咕,引得窺基等人頻頻注目。

李炎過來道:“看什麽呢?”

袁天罡與程宗揚指著碑文,異口同聲地說道:“我的偶像!”

袁天罡指的是白居易,程宗揚指的是白行簡。

“哎呦,”李炎看來也是個懂行的,“程侯很博學嘛。”

程宗揚打了個哈哈,“差不多,差不多。”

“差遠了好不好?”李炎道:“喜愛白樂天白老的遍地都是,長安城就有一位,渾身上下刺滿了白詩,還是帶圖的——可喜愛大樂賦還說出來的……”

他豎起大拇指,誠懇地說道:“程侯,你是獨一份。”

程宗揚打著哈哈道:“一般一般。”

“夜色已深,老衲就不留殿下歇宿了。”窺基大袖一揮,“來人!送客!”

淨空合什道:“恭送各位施主。願佛祖賜福予你。”

程宗揚正要開口,忽然心下一動,一絲莫名的喜悅從心底升起,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,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。

他擡頭往大雁塔頂上望去,入目是一片絢麗的火光,接著仿佛一層無形的罩子乍然破裂,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,無數斷木、碎石,雨點般四處激射。

大雁塔十層高近百米,紛亂的人影望之如蟻,可程宗揚一眼看去,就看到那張自己念茲在茲的嬌俏玉臉。

小紫嘴角微微翹起,看口型正在說那三個字,“大笨瓜。”

程宗揚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死丫頭,心裏的喜悅仿佛要炸開一樣。

窺基勃然變色,大雁塔十層西側的券門被炸出一個大洞,磚石破碎,券門兩側矗立的天王像被炸去半邊,欄杆盡碎。兩名黑衣僧人倒在一邊,生死不知,火光中,其余幾名黑衣僧人紛紛掠來。

大雁塔九層、八層守護的僧人往塔上沖去,與此同時,周圍幾間僧舍也掠出數道身影,飛鳥般躍上大雁塔,躥檐越脊,直趨而上。

眼看小紫就要被衆僧圍住,吳三桂握緊雙拳,向主公暗暗使了個眼色,卻被程宗揚攔住。

程宗揚笑吟吟看著塔上。爆炸的火光迅速熄滅,連佛前的長明燈也隨之黯淡下去。黑暗中,蓦然張開一雙黑色的羽翼,小紫小巧的身影坐在雉奴的背上,輕飄飄飛出大雁塔,灑下一片銀鈴般的笑聲。

窺基目眦欲裂,厲聲道:“一群廢物!把那妖女射下來!”

幾名僧人奔進僧舍,轉眼拿了幾支重弩出來,瞄向空中的身影。

幾名光頭大和尚手持重弩,面色凝重地裝矢、上弦,那模樣看起來頗有幾分滑稽。李炎的臉色卻瞬間變得難看起來。

隨著爆炸聲傳開,各處院牆上都有僧人的身影出現,大慈恩寺面積廣闊,雉奴背著小紫,卻越飛越低,眼看就要落入重圍。幾名僧人持弩瞄向兩人的身影,隨時都可能擊發。

去路被堵,呂雉在空中繞了半個圈子,重又飛回西院。小紫嬌聲道:“大和尚,你們再要攔我,我就把它扔下去。”

小紫側身坐在呂雉背上,手邊還放著一尊等人大小的八臂碧玉金佛,這要是掉在地上,鐵定摔得粉碎。

窺基額角青筋暴跳,恨聲道:“住手!”

離地面還有丈許,小紫輕巧地一躍,落在程宗揚身邊。

巡行僧淨岸剛從塔頂追下來,他縱身而起,袍袖一翻,露出一截黑瘦如鐵的手臂,往小紫頸中抓去。

一條淡金色的胳膊伸來,“篷”的一聲悶響,將淨岸的手臂擋開。吳三桂雙臂交叉,幾乎與拳頭等粗的手腕筋骨畢露,擺了個大力金剛臂的起手勢。

窺基盯著程宗揚,身上的僧衣無風而動。

程宗揚好整以暇地從袖中取出一柄折扇,“刷”地抖開,悠然道:“還沒來得及介紹:鄙人是此番代表漢國出使大唐的官方使者,假節钺,舞陽侯程。”

他牽起小紫的手,“這是本侯未過門的妻子。”

追趕過來的衆僧一臉呆滯,窺基眼角“突突”直跳。

漢使也就罷了,假節钺——這可是代表漢國天子出行的頂級使者!

李炎張大嘴巴,驚奇地看著從天而降的小紫。

程宗揚把折扇蓋在他臉上晃了晃,“江王殿下,夜色已深,本侯先回去。希望明天,唐國官方能給本侯一個說法。”

說罷,程宗揚挽起小紫的手,揚長而去。

李炎望著著他的背影,也是一臉呆滯,半晌才道:“說法?什麽說法?”

第四章 佛法顯聖

段文楚一臉呆滯地看著面前口若懸河,滔滔不絕的中行說,只覺心力交瘁,吃救心丸都救不回來那種。

今天是大年二十九,明天就是除夕。自己堂堂鴻胪寺少卿,在家裏睡得好端端的,卻被人從熱乎乎的被窩裏叫起,臉都沒顧上洗,巴巴地趕過來聽一個閹奴教訓。這年真真是沒法兒過了……

終于等到中行說口乾舌燥,拿起茶盞的空隙,段文楚弱弱地說道:“那位姑娘是擅闖……”

“呯”的一聲,中行說丟下茶盞,震得段文楚一陣心驚肉跳。

接著中行說就劈頭蓋臉地怼過來,他尖著嗓子道:“擅闖?大雁塔本來就是任由遊人登高望遠的觀賞區,既非皇室禁地,又非佛門專有,哪裏來的擅闖?再說了,我家夫人即便是誤入,大慈恩那幫賊禿一不報官,二不知會家屬,反而將兩個弱女子囚禁塔上——足足十日之久!期間威逼禁足,連塔門都出不得一步!我倒要問問,那幫賊禿究竟懷著什麽不可告人的心思!還是說長安城的高僧擅自在廟中囚禁女子已經蔚然成風了嗎?連官府都視為尋常了嗎?”

中行說一連串的質問氣壯山河,擲地有聲。段文楚抹了把臉上的口水,不禁心懷戚戚。

罵得真好啊,真應該把那幫大師們都綁過來,蹲這裏聽聽!人家擅闖,你們就敢把人關起來?置我大唐官府于何地?置我大唐的臉面于何地?置我這個倒了八輩子黴的鴻胪寺少卿于何地?真真把我們大唐的臉面都丟盡了!

不過話說來,咱們這也不是第一回丟臉了。上回因為官府的人盯梢,被漢使抓了個現行。這回輪到佛門,還是皇家寺廟。好吧,大夥排著隊,輪番丟臉,所謂禍不單行,吾道不孤。

段文楚木著臉道:“大慈恩寺的僧人確有不是,不過貴上在塔上時,衆僧始終以禮相待,並無威逼之事。”

“還有臉說!”中行說痛聲喝道:“十天!我家夫人生生餓了十天!人都瘦得跟紙片一樣!我們這些奴才看在眼裏,痛在心裏,連死的心都有!主憂臣辱,主辱臣死!”

中行說越說越激動,扯起袖子道:“我一個閹奴,今日便與你血濺五步!”

段文楚推案而起,背脊貼在牆上叫道:“先生息怒!何以至此啊!咱們有話好好商量!好好商量!”

“割地!”

段文楚以為自己聽錯了,“啥?”

“割兩個郡給我們侯爺,這事就算過去了。”

“過不去!”段文楚叫道:“我大唐從無割地之舉!何況是為這麽點兒事?老中,你這漫天要價要得也太過了!”

“割地不行?”

“真不行!一千一萬個不行!”

“少割點兒?一個郡?”

“一寸都不行!這麽說吧,我要敢應半個字,出門就得被人亂刀砍死,死了還得被人踩著屍體吐唾沫。”

“那你說。”

“讓我說吧,貴上擅闖……”

“還說擅闖!我家夫人好端端帶著奴婢去大雁塔遊玩,一個恍惚,莫名就到了大雁塔十層,被一幫賊禿看押起來。我倒想問問,那幫賊禿施的什麽妖法?到底坑害了多少女子!”

這事兒還真說不清!段文楚連夜被江王殿下叫起,與江王府、大慈恩寺的僧衆三頭六面商量對策,結果頭一樁,人家舞陽侯未過門的嬌妻怎麽到的大雁塔十層?那些和尚就說不出個頭緒來。各種支吾應對,閃爍其詞。追問得緊了,那幫賊禿索性破罐破摔,非說人家突然就在塔裏出現,塔裏塔外好幾十個大和尚,硬沒一個看到她們怎麽進去的。

這是處理問題的態度嗎?出了這檔子破事,大夥兒掩都掩蓋不及呢,這幫禿驢還上趕著添柴加火?這幫和尚也是霸道慣了,堂堂漢使的嬌妻都敢拘禁,正當著江王殿下的面被抓了個現行不說,事到如今還藏著掖著,段文楚都想啐他們一臉!

“據寺裏的僧人說,貴上先炸壞了塔上的木梯,又將券門炸毀。說來貴上毫髮無傷,倒是大慈恩寺損失慘重。”段文楚這番話說得毫無底氣,還不得不咬著牙列舉己方的損失,竭力在談判中爭取更多的利益。

果然話一出口,就被那閹狗啐了回來,“那是他們活該!我家夫人帶著防身利器,若非心懷慈悲,早送那些賊禿上西天去見佛祖了!他們不僅不感恩戴德,這會兒居然還反咬一口?莫非還想讓我家夫人賠償他們損失不成?”

段文楚沈痛地說道:“寺裏的僧人也傷了兩個。”

“這樣吧。”中行說快人快語,“你們把那兩個賊禿殺了,只當給我家夫人賠罪,這事兒也算完。”

段文楚面色僵硬。說得真輕巧啊,大慈恩寺的僧人那是隨便殺的嗎?要是能殺我早就殺了,你信不信!

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貴上也有仁慈之心。”段文楚乾笑道:“暫且,暫且饒他們一命吧。”

“割地你不肯,殺了罪魁禍首你也不肯。怎麽著?欺負我們是外地來的,平白讓我們吃這個大虧?”

段文楚心裏憋屈得要死,大慈恩寺這事鬧的,壓根兒沒什麽道理可講。說到天邊,你一群和尚,把兩個女人拘禁在廟裏就不對!大慈恩寺什麽背景?大唐的皇家寺廟!這事兒敢傳出去只言片語,立馬就是一樁天大的醜聞。

既然不能曉之以理,只好動之以情。段文楚道:“大過年的,大夥兒都不容易。漢唐本是睦鄰,一點點誤會而已,何必傷了和氣呢?先生你看,該如何了結此事?”

中行說豎起一根手指,“其一,大慈恩寺賠禮道歉。”

那幫禿驢惹出的禍事,他們不去賠禮道歉,難道還讓自己來裝孫子?段文楚果斷點頭,“該當的!”

“讓大慈恩寺的主持親自過來磕頭。”

“……這個。”段文楚苦著臉道:“我實話跟你說吧,大慈恩寺的窺基大師出自功臣世家尉遲氏,乃是奉先皇诏命,代替先皇出家為僧。連吾皇見到大師,也得禮敬三分。”

“不行!必須有人承擔責任!”

“……我們回去商量一下,回頭再來答複,如何?先生且說第二樁。”

“我家夫人被囚塔上十日,這損失該怎麽賠?”

段文楚試探道:“你看……多少錢合適?”

“錢?”中行說像是受了莫大的汙辱,尖聲叫道:“我家侯爺最不缺的就是錢!再提一個錢字,咱們就算談崩了!”

“好好好,不提阿堵物。先生的意思是?”

“那尊碧玉金佛……”

“萬萬不可!”段文楚心都快碎了,這閹狗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啊,一口口咬的全是痛處!

“那碧玉金佛是建塔時專供的護國神像,我大唐曆代帝皇登基,都要去禮拜祈福。”

中行說輕飄飄道:“換個呗。”

吃的燈草灰,放的輕巧屁!要不是今天走得急,沒來得及帶上擊賊笏,我這會兒就抽你了!

段文楚按捺住怒氣,苦口婆心地解釋半晌。總之,地不能割,和尚不能殺,窺基大師不能磕頭,碧玉金佛也不可能賠給程侯。至于其他的,大家慢慢商量,反正自己就算死在談判桌上,也得把兩邊都安撫下來。

◇    ◇    ◇中行說回來複命時,程宗揚正拿著小勺,一勺一勺喂小紫喝粥。

喝了幾口,程宗揚拿起帕子,給小紫擦了擦唇角,“你是說,你找到一處遺迹,然後不知怎麽,就被傳送到大雁塔裏面?”

“嗯。”

“遺迹在哪兒?”

“興慶宮。”

程宗揚想起去皇圖天策府時,曾路過興慶宮,但那座宮殿據說在黃巢之亂中被亂兵焚毀,已經廢棄多年。

中行說一把搶過程宗揚手裏的粥碗,殷勤地舀了一勺,喂給女主人,一邊谄媚地說道:“回紫媽媽,媽媽交待的事,小的已經辦好了。”

程宗揚驚奇地看著中行說,這杠精整天杠天杠地杠神仙,誰能想到居然還有這副嘴臉?

中行說細聲細氣地說道:“鴻胪寺的人已經答應了,由江王殿下代表唐國官方,向媽媽賠禮道歉。碧玉金身佛是皇室重寶,不好拿來賠償,錢铢媽媽不要,換成大慈恩寺名下的地産。小的按照媽媽的吩咐,要了坊裏的法雲尼寺,總之,這回要讓大慈恩寺那幫賊禿好好出一回血。”

程宗揚奇道:“要尼寺幹嘛?”

小紫道:“讓雉奴出家啊。”

程宗揚眉頭一皺,覺得這事並不簡單。呂雉的身份太過敏感,趙飛燕怕了漢宮的政治厮殺,甯願跟著自己奔走,也不肯留在漢宮當她的太後。沒有她這位名義上的掌權者約束,呂雉絕不能再留在漢國,否則她趁著內宮的權力真空重掌大權,自己哭都哭不出來。

把呂雉送到唐國出家為尼,倒是個好主意,無論對內對外,包括對霍子孟、金蜜镝等人都好交待——事實上這也是雙方的默契。問題是為了讓呂雉出家,用得著要一座寺廟嗎?

“將來法雲尼寺成了程頭兒的家廟,程頭兒就可以玩裏面的小尼姑了。正好教坊又在隔壁,程頭兒想偷香竊玉也方便啊。”

程宗揚又是好氣又是好笑,“你個死丫頭。”

“還有嗎?”

“還有些绫羅綢緞,賠給媽媽做衣服;一點珠寶美玉,賠給媽媽做首飾;飲食上媽媽不要素的,那些和尚又不肯殺生,最後談下來,奉送活羊二百口,胡椒香料二百斛。”

程宗揚忍不住道:“廟裏還有活羊?”

中行說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傻瓜一樣,“信徒送到廟裏放生的。”

跟這孫子置氣,能把自己氣死。程宗揚果斷忽略掉他的目光,只當沒看見。

好嘛,借花獻佛,借羊賠償。反正那些羊即便被放生,將來也不知道會落到誰口裏,能被死丫頭吃掉,也算是它們羊生的造化了。

“林林總總,算下來有千把金铢的樣子,便宜他們了。”中行說瞧著女主人的臉色道:“要不……小的再去宰他們一刀?”

“先這樣吧。剩下的改天再去討。”

中行說一聽,精神大振,主子這意思……這事兒沒完,後頭還有?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來的好事啊!跟著紫媽媽幹活兒,就是舒坦!

小紫揮了揮手,“下去吧。”

“是。小的告退。”

中行說恭恭敬敬地把粥碗還給正頭主子,倒退著出了門,然後興沖沖叫上吳三桂,去鴻胪寺討賬。

這厮還是欠收拾啊。程宗揚感歎著放下粥碗,張開手臂,“過來抱抱。”

小紫舒服地依在他懷裏,然後皺了皺嬌俏的鼻尖,“有味道。”

“不會吧?”程宗揚聞了聞自己身上,“哪兒有味?”

他忽然想起來,伸手從囊中取出一件物品,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。那是昨晚用過的手電筒,被楊玉環握過的地方還殘留著一股淡淡的異香。

小紫道:“你見到楊玉環了?”

程宗揚嚇了一跳,“你怎麽知道?”

“瑞龍腦香啊。波斯進獻給唐國皇室的貢品,專供楊姊姊一個人用的。”

“姊姊妹妹的,叫這麽親?”程宗揚後知後覺地說道:“你見過她了?”

“來的第一天我就見她了。”

“怪不得她對我這麽了解呢!嗨,這小妞裝得還挺像,我還真以為衛公嘴巴那麽大,什麽都往外說呢。”

“你是說我嘴巴很大喽。”

程宗揚正容道:“你這是汙蔑!我是說那妞太能裝了。明明都跟你見過了,還裝得跟沒事人一樣。對了,你見過那個手提箱沒有?四方板子,一點縫沒有那個。”

“見過啊。”

“你說老嶽為什麽要留個那東西?裏面裝的什麽?還有,她說密碼忘了,是真的假的?”

小紫笑吟吟道:“大笨瓜,你被騙了哦。”

程宗揚又一次感覺到智商受到了汙辱,他的反擊是:手腳齊上,把死丫頭抱得緊緊的,用自己還沒來得及刮的鬍髭在她粉嫩的玉頸中一陣亂蹭。

“救命啊……”

“你喊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!死丫頭,看你還敢戲弄我!”

“饒命啊,程頭兒……”

折騰了好一會兒,程宗揚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小紫。

小紫拂了拂鬓角,仰起頸子抱怨道:“跟刷子一樣,都快破了。”

程宗揚“啵”的親了一口,“好了吧?”

“還要。”

程宗揚一口吻住她被刮紅的粉頸,半晌才鬆開口,壞笑道:“你要想要,我能給你舔出血來。”

小紫玉頰一下子紅了起來,脆聲道:“不要!”

“好了,好了。那個手提箱是怎麽回事?”

“楊姊姊看著好玩,從別人手裏撿來的。”

“等等!從別人手裏撿來的?確定不是搶的嗎?”

“人都死了,當然是撿的。”

也對。活人才是搶,把人弄死再拿走,說是撿的沒毛病。

難怪密碼都沒有,居然還有臉說“忘了”?這妞真是騙人不眨眼啊,說瞎話就跟喝涼水一樣,張口就來。

小紫道:“別人都不知道那個東西是做什麽用的,她就拿來問你了。”

“跟嶽帥沒關系?”

“沒有。”

程宗揚回想了一下,楊玉環拿起那個手提箱,隨手就扔到她收集一堆垃圾裏面——怪不得自己智商不夠數,光從這個舉動就應該能看出這個手提箱跟嶽鳥人沒關系,不然能扔得這麽隨意嗎?

“那她手裏有沒有其他跟嶽帥有關的東西?”

“不管有沒有,都跟我沒關系啊。”

好吧,反正你不認他這個爹了,也不認碧姬那個媽了。程宗揚暗暗道:沒爹沒娘的小可憐,有我疼你就夠了。

“你們還說什麽了?”

“說你器大活好,威猛無俦,雄姿英發啊。”

程宗揚立馬覺得自己白疼她了,憋了半晌才道:“你們兩個黃花閨女,湊一塊兒就聊這個?”

“不然呢?”小紫笑吟吟道:“她聽得可起勁了。”

大唐第一女流氓就是她了——太真公主楊玉環,沒跑!

“程頭兒,我可一直都在誇你哦。”

程宗揚表示自己傷不起,“行了,你就別表功了。”

自己還覺得人家是女流氓,都不知道自己在人家心目裏是個什麽鳥樣。

程宗揚拉住她的手,“然後你就被困在塔上十天?”

“我從十六王宅的太真公主府出來,就去了興慶宮。”

“有卓美人兒的消息嗎?”

“她好像被困在一個奇怪的地方,有時候很近,有時候又很遠。”

程宗揚想了想,“她都被困這麽久了,既然還有感應,估計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危險。你先歇歇,等養好了精神我們一起去。诶!你知道我路上遇見什麽了嗎?”

程宗揚壓低聲音,“跟我和嶽鳥人一樣的,兩個!一個疑似的已經死了,還有一個你剛見過……”

程宗揚貼在小紫耳邊,嘀嘀咕咕說了自己路上的經曆,如何遇到袁天罡,如何去找白員外的故宅,如何與李衛公見面……一直把小紫哄睡著,才小心把她抱到床上,順便踢了雪雪一腳。好些日子沒踢小賤狗了,有些懷念。

程宗揚說是不擔心,到底還有些放心不下。他叫來罂粟女,讓她藉著泉玉姬的盯梢為掩護,悄悄前往興慶宮。不用冒險進去找人,只是先踩好點,監看宮內是否有異動。

接著他叫來呂雉,詢問這些天的經曆。呂雉坦然應對,這些天她一直跟著小紫,被禁在大雁塔上。由于大慈恩寺的僧人用了十方禁魔大陣,兩人無法脫身,連訊息也被斷絕。直到程宗揚無意中來到塔下,紫媽媽才用手雷轟破大陣,否則即便她有翼能飛,也未必能在強弩的威脅下,順利飛出大慈恩寺。

“讓你跟著死丫頭,是讓你保護她的。結果讓你們紫媽媽餓了十天?要你有什麽用?你個廢物!”

程宗揚知道自己這話不講理,可死丫頭受了委屈,自己也一肚子的氣,拿太後娘娘當個出氣筒,挺好。

有的沒的喝斥一通,程宗揚出了氣,隨即讓人請賈先生過來。

“我遇到一件事,就是這裏面的分寸拿捏不好,你幫我參詳一下——大慈恩寺的和尚居然私藏勁弩,這事兒嚴重不嚴重?”

“主公以為呢?”

“我覺得這得算重罪了。要是在漢國,有人私藏勁弩,肯定是殺頭的大罪。問題是唐國的律例我不熟,這罪名夠不夠給大慈恩寺的和尚判個死刑?”

“唐律私藏甲三領,弩五張者,處絞刑。”

程宗揚雙掌一合,“那幫和尚拿出來的弩至少有十幾張!而且江王也在場,親眼目睹!人證物證俱在,幹!把那幫賊和尚都給絞了!讓他們欺負我老婆!老賈,幫我寫張狀子,我告死那幫禿驢!”

“主公要出面首告?”

“不行嗎?”

“若能告死他們,即便主公不出面,也會有人告發。若告不死他們,主公出面也是無用。”

程宗揚有些不甘心,“這麽好的機會就平白放過?”

賈文和只說了四個字。“靜觀其變。”

◇    ◇    ◇大明宮,清思殿。

“皇兄,”李炎進殿便舉起一只竹簍,笑道:“我給你帶了些上好的蛤蜊。用鹽水養了數日,泥沙都已經吐淨了。”

“哦。”李昂正在窗前臨帖,聞言放下筆,饒有興致地走過來,“是花蛤,還是西施舌?”

說著他接過竹簍,“空的?你個老五!又來這一手?再敢戲弄于朕,朕就辦你個欺君之罪!”

李炎笑道:“皇兄息怒。我聽人說皇兄戒食蛤蜊,才特來相試。”

“外面又有傳言了?誰說的?”

“我給你學學,你來猜吧。”

李昂示意他走到窗邊,然後推開窗戶。周圍的內侍都離得遠遠的,無人能聽到兩兄弟間的對話。

李炎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:“外面的傳言是這麽說的——據說皇兄喜歡吃蛤蜊,有一天左右奉了一盤進獻,中間有一個怎麽都劈不開。皇兄心知有異,于是焚香祝禱。剛點上香,那蛤蜊自己就開了。皇兄一看,裏面有兩個人形,頭上髮髻如螺,腳下踩著蓮花。皇兄趕緊取了一只金粟檀香盒,將蛤蜊盛放起來,送到大興善寺供奉。”

李昂臉色陰沈,“大興善寺那幫賊禿!”

“還有一樁,皇兄想不想聽?”

“說!”

“前些日子,皇兄不是詢問諸臣,當今天下弊病所在嗎?”

“不錯。朕繼位以來,釋放宮女三千余人,罷免五坊小兒,裁省朝廷冗員。雖然內憂外患尚存,但太平可期。唯獨佛門,其言其行無補于世,每年耗費錢铢不計其數。朕有心下诏讓他們節制,少辦些虛耗錢糧的法會。”

“皇兄知道外界怎麽說的嗎?外面傳言,皇兄擬好诏書,准備第二天下诏。結果當晚尚食修治禦膳,正要煮雞蛋,剛點上火,鍋裏發出一陣動靜——你猜怎麽著?”

李昂冷笑道:“這個編得新奇。難道又是菩薩顯靈了?”

“尚食湊到鍋邊一聽,那鍋雞蛋在叫呢——群呼觀世音菩薩。尚食趕緊禀告皇兄,皇兄聽罷不信。”

“廢話!傻子才信。”

“然後皇兄派人查驗,還真是一鍋雞蛋在念佛。據說皇兄當時就在感歎:真不知道佛門有如此偉力!第二天诏書也不下了,反而下令,命各州郡塑觀世音菩薩像,晝夜敬拜。”

李昂冷冷道:“朕就想知道,那鍋雞蛋熟了嗎?”

“編故事的沒說,我猜是熟了。”李炎嬉笑道:“能念經的雞蛋,吃了肯定大補。就算皇兄不吃,那幫和尚也得搶著吃。”

說罷兩人大笑起來。

笑完李昂揚聲道:“來人!命禦廚煮一鍋雞蛋!分賜大慈恩寺、大興善寺、護國天王寺。”

李炎笑道:“一鍋只怕不夠。”

“讓他們切開分著吃!午膳給朕進一盤蛤蜊,劈不開的一律砸碎!”

內侍不解其意,仍尖聲應道:“是!”

等內侍退下,李昂道:“這幫賊禿,慣會無中生有,顛倒黑白,撥弄是非。偏偏世間多有愚者,對其頂禮膜拜。唉……”

李昂比李炎大五歲,如今也不過二十六歲,可看起來比李炎大上十歲不止,眉宇間郁色重重。

李炎收起笑意,慢慢道:“皇兄可知我昨晚去了何處?”

“去了大慈恩寺。北司的人清晨禀報,說那位漢使與大慈恩寺起了些糾紛,你也在場。那位漢使怎麽樣?聽說是個胸無文墨,只知斂財的市儈之徒?”

“皇兄可知道漢使與大慈恩寺起了什麽糾紛?”

“哦?”

“漢使夫人與仆婦同往大慈恩寺遊玩,被寺中僧人囚禁于大雁塔上,整整十日之久。”

李昂神情頓變。北司是內侍省的俗稱,與三省六部所在的南衙相對應。一向負責刺探京中各種消息,沒想到他們故意替大慈恩寺的人隱瞞,竟將這麽一樁足以震撼漢唐兩國的醜聞輕描淡寫為糾紛!

“那位漢使是食封三千戶的舞陽侯,假節钺。”

李昂一聽便知道,眼下不是追究北司諸閹責任的時候,要緊的是先安撫好這位身份特殊的漢使。

“立刻命鴻胪寺的人去拜見漢使!該賠償的賠償,該道歉的道歉!找出罪魁禍首,杖三百,流三千裏!遇赦不赦!”

李炎沒有作聲,只低頭看著地面。

李昂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,“老五,還有什麽事?你只管說!”

“漢使夫人從塔上逃出來時,大慈恩寺的僧人還在追殺。”

李昂皺起眉頭,低聲道:“放肆!”

“他們拿的都是蹶張弩。”

李昂怔了半晌,“你沒看錯?”

“光我看到的,至少就有十六張。在場的不止是我,還有程侯,以及程侯的隨從,跟我一起去的二十余名少年。”

李昂摩挲著書案,遲遲不語。良久才說道:“窺基大師出身武將世家。那些弩……也許是他自用的。”

“皇兄聖明。”

李炎沈默了一會兒,“我會讓人轉告窺基大師,載妓載酒也就罷了。既然出家,兵矢之類最好不要帶入寺中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別讓姑姑知道。”李昂低聲道:“不然她又跟窺基大師打起來,咱們夾在中間,又是左右為難。”

“明白。”

李昂張了張嘴,還想說什麽,最後無奈地歎了一聲,“去吧。”

“臣弟告退。”

李炎退到殿外,兩名內侍迎上來,說笑著送江王出宮。

李昂臉色愈發冰冷,北司諸閹多有佛門信徒,又執掌著神策軍,那批勁弩肯定與他們脫不了幹系。方才他在弟弟面前顯得自信滿滿,可如今天下之患何止浮屠氏?閹豎、藩鎮,對朝廷的威脅更在佛門之上,而且三者盤根錯節,牽一髮而動全身……

李昂思索半晌,最後開口道:“傳鄭注、李訓觐見。”

第五章 佛門公敵

直到中午,程宗揚才得到消息,大慈恩寺那批弓弩,都屬于窺基大師的個人收藏。隨後的官方調查顯示,皆為祖傳之物,還是禦賜的那種。

程宗揚正在與袁天罡對照進士名錄,接到這個消息也是服氣。從違禁武器,變成工藝品,又變成收藏品,這會兒都變成文物了,還怎麽治那幫禿驢的罪?

“唐國的和尚能量很大啊。”

袁天罡道:“有沒有覺得有點古怪?”

程宗揚道:“你也發現了?”

“他們是身在此山中,不識廬山真面目,我們是旁觀者清。只要有眼睛,都能覺出蹊跷。鸠占鵲巢啊,披著佛門的外衣,內裏早就變得不像樣子了。”

“奪舍。”

袁天罡拍案道:“就是奪舍!太可怕了。”

“這有什麽可怕的?”

“你想想,裏頭那個幹過的都是什麽事?討伐異端、消滅異教徒、滿世界殖民、傳播福音——攻擊性十足。披上佛教的外衣,又增加了欺騙性。一手袈裟,一手屠刀,你怕不怕?”

“不至于吧?那些和尚自己都沒折騰完呢。”

“等折騰完就晚了。”

程宗揚放下名單,好奇地說道:“老袁,我還沒發現你是個心懷蒼生的大賢呢。”

“天下興亡,匹夫有責。”

“你是挂念你那位小姐吧?”

袁天罡捂住胸口,“別說了。”

“算了,就這幾個人名,咱們琢磨這麽久也沒個頭緒,還是給老賈,讓他費心去吧。”

程宗揚收起名錄,交給青面獸,讓他送到賈文和處。然後摸著下巴道:“五十年前,差不多就是不拾一世大師一統佛門,建立十方叢林的時候。密宗也是那時候被納入十方叢林,佛門其他的殘余部分四散逃亡,成為叵密……”

袁天罡眉頭緊皺,似乎想說什麽,卻沒有開口。

“雖然十方叢林在佛門中一手遮天,但佛門並不是只有一個十方叢林。除了叵密跟十方叢林不共戴天。還有唐國佛門理事會的信永,他雖然挂著十方叢林名譽主持的頭銜,但我瞧著,跟十方叢林的路數也不大一樣。”

“我聽你說過那個信永,他什麽樣的?”

“怎麽說呢?你見過後世那種和尚吧?肥頭大耳,腦滿腸肥,滿口的阿彌陀佛,眼珠滴溜溜亂轉那種的。”

“聽起來像是騙子?”

“何止是像?簡直就是!”

“好事啊!”袁天罡道:“果真如此的話,正說明他們跟被奪舍的十方叢林不是一路人!”

程宗揚想了想,然後叫來蛇奴,“上次讓你打聽信永的事,打聽了嗎?”

“主子不說,奴婢險些就忘了回話。”蛇夫人道:“娑梵寺在終南山北麓,本來在延福坊有處下院,但上個月廟裏做法會,不小心失火被封了。”

程宗揚怔了一下,這麽巧?

“那胖和尚沒燒死吧?”

“信永大師本來是親臨法會的,一失火他就溜了。”

“這禿驢……”不僅從太泉活著回來了,聽起來還很風光?長青宗那個,到現在還沒消息呢。

“給他下個帖子,說故人有請,邀他到坊裏作客。”

“是。”

程宗揚上午哪裏也沒去,小紫在內室睡著,自己在外間會客辦事。

到了午末,剛得到消息的石超匆忙趕來。他與小紫在建康就認識,聽說小紫被困在大雁塔上十日之久,特意帶了禮物前來,一是看望,二是致歉。

“我是真沒想到。”石超一臉自責地說道:“早知道有這種事,我就帶上人去大雁塔了。那幫禿驢!虧我還布施過好大一筆錢。”

這事怨不得石超,畢竟連自家奴婢都不知道小紫去了哪兒。

“紫姑娘沒事吧?”石超壓低聲音道:“程哥,我要不要叫小嫂子?”

程宗揚笑道:“你愛叫什麽叫什麽。”

正說話間,鴻胪寺再度派人求見,想當面向程侯夫人致歉。

程宗揚連來人的面都沒有見,只說拙荊尚在昏迷,無心會客,就把人打發走了,一點面子都沒給。

石超豎起大拇指,“程哥,還是你厲害!”

程宗揚道:“讓他們著急幾天再說。起碼這個年他們是別想過安穩了。”

◇    ◇    ◇大慈恩寺內,程宗揚昨晚看過的石碑被僧人們全部拓印下來,逐張檢查。另一撥僧人取來《氏族志》,全面清查國中所有程姓望族。

窺基一手數著念珠,一手按在膝上,一邊閉目打坐,一邊聽著衆僧的禀報。

“白居易、白敏中的後人都已找到,並無支系在外。白行簡的後人已然遷回原籍,查證尚需時日。”

“世居長安的程氏望族不多,一位是前朝宰相程異家族,另一位是太宗朝大將程知節的後人。”另一名僧人說著,看了窺基一眼。

窺基擺了擺手,“不用查了。”

窺基祖上尉遲恭同為太宗朝大將,與程知節齊名,兩家乃是世交。程家若有支系流落在外,他肯定知道。

另一名僧人道:“程異擅長理財,倒是與其有相似之處。但其後人俱在,查之並無異樣。”

一名年輕的僧人道:“我去找了宣平坊的卷宗,程侯所住的宅院剛買不久,前一位主人也姓程。而且與草……”

窺基蓦然張目,雙目如電盯了他一眼,沈聲道:“不相幹的事,別查了!”

那僧人慌忙合什,“是。”

一名僧人匆匆進來,拿著一張紙道:“上院回訊了!”

窺基擡手一招,將那張紙攝到掌中,一眼掃過,然後重重拍在案上,“果真如此!”

衆僧往紙上看去,只見上面是兩行篆香燒炙般的字迹:程宗揚,盤江人,交結魯逆智深,于臨安傷本寺僧徒多人。比至洛都,複傷本寺僧徒多人。法旨:降魔衛道。光榮歸于佛祖。

衆僧口喧佛號,齊聲道:“此魔乃佛門公敵,天下共誅之!”

傳訊的僧人道:“還有一則口谕,是沮渠大師親谕法旨。”

“說!”

“沮渠大師口谕:上院特大師已于盩厔降伏外道邪魔,將親至長安,弘揚佛法。伏願十方叢林僧衆,上下齊心,光大我佛。”

衆僧齊齊動容,面色說不出的古怪。

窺基沈聲道:“回禀上師,大慈恩寺僧衆將傾力相助。願佛法昌盛!”

衆僧齊聲道:“阿彌陀佛。”

◇    ◇    ◇程宗揚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十方叢林列為佛門公敵,要被降妖除魔的那個妖魔。相反,他這會兒心情很好。

小紫睡了一覺,這會兒正在清點她的收獲——大慈恩寺作為大唐皇家寺廟,塔內的珍寶無數。雖然那尊碧玉金身佛不好拿,但別的只要雪雪能吞得下,全都進了它的狗嘴。

小賤狗這會兒就跟個寶物袋子似的,呼喇喇倒出來一堆東西,滿地的珠光寶氣,單是大塊寶石就有二三十顆。

大慈恩寺也夠倒黴的,丟失了這麽多寶物,還沒處叫屈——江王殿下可以作證,程侯的少夫人是空著手走的,廟裏丟了什麽寶物也賴不到人家身上。八成是那幫賊禿監守自盜,趁寺內大亂,虛報損失,借機銷賬。

“這是長明燈的罩子?”

程宗揚拿起兩座小巧的金塔,那塔只有拳頭大,卻鑄成七層的浮屠,上面還镂刻著豆粒大的十八羅漢,塔上細如蛛痕的瓦紋都刻得一絲不苟,真不知花費了多少人力。

程宗揚本來想一把將它捏成丸子,看看又舍不得,最後只好放下,悻悻道:“真夠浪費的。”

寶物中還有幾卷裝訂過的狹長葉片,上面密密麻麻寫著看不懂的文字,葉片邊緣包著金箔,古色斑斓。

“這是貝葉經?”程宗揚吃了一驚,“你把大慈恩寺的貝葉經都順走了,人家還不得跟你玩命?”

“安啦。這些東西放在箱子裏,不知多久沒人看過。就算丟了,他們也不知道。”

程宗揚想起十方叢林和尚們念的經文,跟正規的佛經相比,早已似是而非。那位借著佛門外皮,販賣私貨的不拾一世大師,恐怕把經文都改了。這些貝葉經原本也許是佛門至寶,眼下已然被束之高閣,無人問津。

正如袁天罡所言,更換過教義的十方叢林已經成了一個十足的怪胎,雖然還披著佛門大慈大悲的外衣,但內裏偏執瘋狂,變得侵略性十足,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攻擊性。

小紫把寶物看了一遍,沒找到她想要的東西,便失了興致。將寶物一卷,丟給蛇奴,然後抱著雪雪靠在榻上,“這幾天還有什麽好玩的?”

蛇夫人在女主人耳邊小聲說了幾句。

小紫笑了起來,“這麽乖?”

蛇夫人撇了撇嘴,“看著三貞九烈,揭開來也是個騷浪的淫才。”

程宗揚看不過去,“人家是感激我好不好?”

“當然好啦。”小紫笑道:“程頭兒這麽心疼,取顆寶石賞她吧。”

蛇奴酸溜溜道:“服侍主子本來就是她份內的事,哪裏用得著媽媽重賞?”

“蠢貨!你們紫媽媽這是宣告當家的地位呢。”

“程頭兒,你好聰明哦。”

“瞧你說的,你那點兒花花腸子我還看不出來?不過說到花花腸子,我忽然有個想……”

小紫道:“大笨瓜,你想都不要想。”

程宗揚一臉暧昧地看著她,也不說話,意思是我就想了,你能怎麽著吧?

小紫笑吟吟看著他,“你可以想想雉奴哦。”

程宗揚眼睛盯著她,緊閉著嘴巴,搖了搖頭。

“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哦。她悄悄跟大慈恩寺的和尚眉來眼去呢。”

程宗揚當場破功,“還有這事兒?她……不對!”

程宗揚陡然想起,諸呂作亂時,呂雉的永安宮裏就有十方叢林的妖僧出現,當時兵荒馬亂,牽扯到的各方勢力太多,很可能還有漏網之魚,趁亂逃出漢國。難道他們又重新接上頭了?

“好事!”程宗揚往掌心裏重重擂了一拳,“我們這回就放長線,看能釣出來什麽魚!先別打草驚蛇,讓她盡管去折騰。最好她跟那幫賊禿扯上關系,到時候我們把他們一網撈乾淨!”

蛇奴欽佩地看著自家主人,然後聽見主人信心滿滿地說道:“敢跟紫丫頭耍心眼兒?玩死她!”

……效忠女主人果然是個正確的選擇!

驚理拿著一只錦囊進來,“一名太監送來這個,說是由主子親啓。”

“太監?宮裏的?”

“他自稱姓高,臉又白又腫,嘴巴塗得血紅……這會兒張恽在陪著。”

程宗揚想起在紫雲樓見到的那張浮屍臉,楊玉環的貼身太監?找自己幹嘛?他拿起錦囊掂了掂,輕飄飄的,仿佛空無一物。

程宗揚拆開錦囊,只見裏面是一張淺黃色的符紙。錦囊剛一打開,那張符紙便無聲無息地燃燒起來。

接著一聲嬌咤響起,“速至紫雲樓!立刻!馬上!”

那聲音又脆又響,直接在手心裏響起,險些沒把程宗揚的耳膜震破——果然是太真公主的玉旨綸音。

程宗揚揉了揉耳朵,對小紫道:“看來楊公主有急事,我們一起去。”

“不要。”小紫道:“我要去靖恭坊找蘭姑玩。”

靖恭坊就在鄰坊,相去不遠。程宗揚道:“行吧。你多帶點人。那些禿驢又壞又狠,還是一夥偏執狂,保不齊什麽時候又犯病了。”

◇    ◇    ◇程宗揚帶上敖潤等人,一行人馬如龍,人如虎,風卷殘雲一般趕往芙蓉園。

程宗揚眉頭緊鎖,楊玉環如此急切,究竟出了什麽事?是大慈恩的事有變?還是關系到嶽帥的遺物?

又或者是義姁?她昨晚因為小環的事留在紫雲樓,引來了樂從訓的報複?還是遇見潘金蓮,因為行事不密,被潘姊兒當場揭穿?

姓楊這妞也真是!你都奢侈到用傳音符了,多說一句會死啊!

程宗揚心裏焦急,也顧不得和那位姓高的太監寒暄。到了紫雲樓下,他躍下馬,在高太監的帶領下徑直上樓,來到樓頂的精閣。

昨天在此值守的趙歸真趙煉師已經不見蹤影,新換了一位面生的道長。程宗揚左右看了看,沒瞧見潘姊兒,放心之余又有點兒遺憾。

高太監叩了叩門,尖聲道:“回公主,程侯已至。”

閣裏傳來楊玉環的聲音,“進來!哎,先別……”

程宗揚哪兒管那麽多?直接推門進去,正看到楊美女橫躺在沙發上,羅裙掀起半邊,露出一只白生生的玉足。足彎纖巧柔潤,玉趾晶瑩白嫩,骨肉勻停,秀美無鑄。

程宗揚定了定神,才看到旁邊一名小婢跪在地上,正幫她塗丹蔻。

楊玉環抖開長裙遮住玉足,氣勢洶洶地說道:“看什麽看!”

程宗揚奇道:“長得好看還不讓看?什麽人啊!”

楊玉環來了興趣,“真的好看嗎?”

“還行吧。在我的姬妾裏面能排七八九十位吧。”

“呦,你不會看錯了吧?要不要再看一眼?”

“得了。有什麽事趕緊說!我那邊還忙著呢。”

“呶,那個看不到了。”楊玉環擡了擡下巴,往窗邊示意了一下。

程宗揚差點兒沒氣死,“你那麽著急把我叫來,就為調望遠鏡這點破事?”

“你吼什麽吼!”楊玉環氣惱地說道:“我看不到星星,不找你還找誰?”

程宗揚往窗外看了一眼,一時間想死的心都有,“這會兒是大白天,你看什麽星星?”

楊玉環恍然大悟,“哦……怪不得看不到,我還以為把它弄壞了呢。好了,沒事了,你走吧。”

幹!大爺從宣平坊跑到芙蓉園,還沒喘口氣就被你打發走了?

“你!出去!”程宗揚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,把那小婢嚇跑,然後擠到沙發上,“往邊上點兒!”

楊玉環鳳目圓睜,“你往邊上點!憑什麽擠我?”

“就一張沙發,你不往邊上點兒,我怎麽坐?要不我坐你身上?”

“要坐也是我坐你身上!”

“來吧!”程宗揚張開手臂,一副盡管來坐的姿態。

楊玉環哼了一聲,將雙腿重重放在程宗揚大腿上,還泄忿般蹬了一記。

一股香風撲面而來,正是瑞龍腦香的馥華氣息。即使隔著羅裙,仍能感受到她肌膚的光潔和柔潤,還有一絲依稀的體溫。

看著她凸凹有致的玉體橫陳身前,程宗揚張開的雙手僵在半空,終于還是沒好意思下手。他咳了一聲,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,把手放在沙發的靠背上。

“行了,不會真為這麽點兒事就把我叫來吧?”

楊玉環懶洋洋道:“有人在查你的底。”

“六扇門?還是那些和尚?”

“再猜。”

程宗揚想了一遍,除了六扇門和大慈恩寺的和尚,別人真未必有膽子來調查自己。你瞧,鴻胪寺現在就老實多了。

“誰?”

“宮裏。”

“宮裏?宮裏幹嘛要查我?”

“你知道,很多太監都無兒無女……”

“等會兒,難道還有有兒有女的太監?”

“別打岔!”楊玉環翻了個白眼,“怎麽沒有?仇士良就有五個娃,前兩天還在李二面前給他那些個廢物娃討封呢。”

李二?指的是唐國如今的皇帝李昂吧?怎麽堂堂皇帝,從她嘴裏說出來,就跟跑堂的一樣?

“仇士良是幹什麽的?”

“南安郡公,知內侍省事,神策軍左護軍中尉,兼左街功德使。”

“……通俗點!”

楊玉環嗤笑一聲,充分表達了自己的鄙夷之情,然後道:“一個大太監。管著內侍省和左神策軍。”

內侍省即北司,可以單挑三省六部的存在,權力極大,又掌握著左神策軍的軍權,絕對屬于實力派。問題是再有實力的太監,也不該生五個兒子啊?

“哎,我剛才說到哪兒了?仇士良那混賬五個娃……我說他幹嘛?”楊玉環蹬了他一腳,“讓你別打岔!”

叽叽咕咕抱怨一通,楊玉環才想起來方才要說的,“你知道,很多太監無兒無女,年紀大了沒人養老。所以他們通常會找個寺廟,把一輩子賺的黑心錢都布施給廟裏,被宮裏辭了之後,就入寺當個和尚。明白了嗎?”

“宮裏的太監跟佛門關系很深?”

“對啰!”

“大慈恩寺通過宮裏的太監,來摸我的底?”

“聰明!”

“那你還不把腳放下去!”

“哎唷!我不嫌棄你就不錯了,你居然還嫌棄我?你以為誰都配給老娘墊腳啊?”楊玉環說著狠狠翻了個白眼,“就放!”

“我說公主殿下,咱說話別那麽流氓好不好?”

“那要怎麽說?”楊玉環嬌聲道:“程侯君上,奴家雙足困甚,可否容奴家素足于君膝上,稍事歇息?……咦?這是個什麽東西?”

程宗揚趕緊捂裆,“別蹬!”

“好啊,你身懷利器,莫非要刺殺本公主!”楊玉環說變臉就變臉,嬌聲喝道:“高力士!”

閣門“咣”的一聲分開,那個白臉血唇的太監蝴蝶般飛進來,雙爪一錯,往程宗揚肩頭抓來。

程宗揚被高力士這個名字震住,還沒反應過來,就被他一手扣住肩頭,一股古怪的氣息透體而入,頓時渾身受制,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浮腫臉的死太監另一只手屈如鷹爪,老鷹抓小雞般往自己裆下抓去。

高力士一把抓住“凶器”,頓時老臉一紅,就跟被蠍子蟄到一樣甩開手,不言聲地退到一邊。

“哈哈哈哈!”楊玉環笑得直打跌,還故意踩了幾腳,“讓你耍流氓!”

程宗揚長吸了一口氣,丹田氣旋疾轉,將高力士那一抓的勁力逼出,真氣遊走間經脈複暢,渾身酸軟盡去,接著雙手一攬,將楊玉環雙足握住,用力一扯。

楊玉環一聲嬌呼,被扯得橫躺在程宗揚腿上。程宗揚不等她還手,雙手一翻一擰,將她牢牢制住。楊玉環本來靠在沙發寬大的扶手上,只一轉眼,一雙玉腿便交疊著被程宗揚盤在臂間,動彈不得。

高力士慘白的臉頰抽動了一下,最後頭一低,只當沒看見。

楊玉環被他制得死死的,卻絲毫不見驚惶,她好整以暇地扶了扶髮髻,大度地說道:“大丈夫能屈能伸,這場就算你贏了。”說著她眼圈一紅,楚楚可憐地說道:“程侯饒命,奴家再也不敢了!”

“……你認輸還真夠快的。”

“好漢不吃眼前虧。人在屋檐下,焉能不低頭?”楊玉環放了兩句江湖上的場面話,接著又淚眼婆娑地嬌聲道:“程侯大人,你就高擡貴手,放小女子一馬吧。”

程宗揚啼笑皆非,楊妞這臉變得,該慫的時候絕不硬撐著,怪不得是藝術家呢,演技超群。

“唐國得勢的宦官都有誰?”

楊玉環答得很痛快,“李輔國,博陸郡王,天下大事皆出其手;魚朝恩,神策軍觀軍容使,掌神策軍;王守澄,樞密院左樞密使,掌軍事;田令孜,樞密院右樞密使,掌政事;仇士良,知內侍省,掌左神策軍。兩樞密使、兩神策軍中尉並稱四貴,加上為首的李輔國,一王四公,權傾朝野。其他握有實權的宦官,還有好幾十個。”

程宗揚琢磨了一會兒,試探道:“郡王?”

“爵位比你高哦。”

唐國還真是舍得,連太監都能封王?自己原本覺得漢國那幾位中常侍就夠拽了,但跟唐國的同行一比,單超、徐璜、唐衡等人只剩下提鞋的份兒了。何況這五個大太監下面還有幾十個實力派,唐國宦官涉足之廣,權力之大,可見一斑。

程宗揚忍不住看了高力士一眼。單論名氣的話,恐怕還是這位名聲大些。可惜他錯過玄宗皇帝,又投到楊玉環門下,誤上了賊船,就是想再給李太白脫靴,這輩子也沒戲了。

心神一分,免不了露出破綻。那雙豐腴柔膩的玉腿忽然一滑,遊魚般從程宗揚臂間脫出,接著一腳踢在他腹下。

程宗揚胯下一震,整個人從沙發上倒翻過去。他倒抽一口涼氣,兩手按著小腹,身體像大蝦一樣彎曲起來。剛擡起頭,便看到一只白玉般秀美無瑕的玉足直踢過來,正中胸口。

“臭流氓!下去吧!”

伴隨著楊玉環的嬌咤聲,程宗揚猶如騰雲駕霧一般,從放著望遠鏡的窗口飛了出去。

敖潤正在給赤兔馬整理鞍辔,耳聽得頭頂風聲疾響,急忙牽馬避讓。還沒來得及擡頭去看,便聽“篷”的一聲悶響,一個人影從紫雲樓高處墜下,正摔在自己腳邊,濺起一片煙塵。

塵埃落定,露出地上的人影。敖潤張大嘴巴,看著自家主公躺在草窩中,渾身沾滿灰土、草莖,一動不動。

敖潤看看地上的主公,再看看紫雲樓頂,十幾丈的高度,這麽硬摔下來還有命?

忽然主公眼皮一動,睜開眼睛,然後長長呼了口氣。

敖潤肝都在顫,“程頭兒,你沒事吧?”

程宗揚摔得不輕,幸好這是紫雲樓靠近曲江的小樹林邊緣,摔到了草地上,換成前面石板鋪過的廣場,不死也得去半條命。

程宗揚坐起身,先用力“呸”了幾口,吐掉口裏的泥土、草根,然後忍痛爬起來,擡頭喝道:“楊——”

剛喊出一個字,叫聲戛然而止。

楊玉環出現在閣樓的窗口,雙手抱在胸前,笑靥如花地說道:“有本事耍流氓,你有本事打回來啊。”

這位楊貴妃俏立窗前,風姿綽約,儀態萬方,程宗揚的視線卻落在她腳下。紫雲樓四層的望台上,一個女子一手握著長劍,一手扶著欄杆,正盯著自己。

她穿著黑色的絲衣,戴著一幅面紗,只露出一雙天生便有幾分媚態的美目,只是此時視線落在自己身上,目光中仿佛有火在燒。

程宗揚忽然覺得自己這一跤摔得並不重,至少架子還能撐住。他咧嘴一笑,揚手朝樓上抛了一個飛吻,長聲笑道:“等著吧!有你服軟的時候!”

楊玉環啐了一口。

下面的潘金蓮眉梢微微挑起,手中長劍霍然跳出半截。

“走!”程宗揚見好就收,高聲道:“去靖恭坊!逛窯子去!”

第六章 美玉當品

靖恭坊位于宣平坊東北,從程宅過去,步行不過一兩刻鍾。程宗揚從曲江趕回時,諸女已經在水香樓遊玩多時。

水香樓眼下尚未開張,只是去了酒樓的招牌,暫時停業。這裏原本是石家經營多年的産業,前後各有一院,分為三進。雖然位于鬧市,周圍卻頗為幽靜。樓內諸物齊備,連仆役都不缺。

依照蘭姑的盤算,前面兩進作為會客飲宴之所,內進則是女性會所,只限女客進入,為此專門招了些小婢,在會所內伺候。

進到院內,蘭姑迎出來,吃驚地說道:“主子是摔哪兒了?一身的灰土。”說著拿帕子來拂。

程宗揚笑道:“不小心摔了一跤。紫丫頭來了嗎?”

“來了有一陣呢。”蘭姑一邊說著,一邊喚來小婢打水,一邊去知會衆女。

不多時,阮香琳與蛇夫人出來,一同幫他除去外衣,解散頭髮。

這會兒熱水已經備好,走進室內,只見房中放著一只紅漆澡盆,描著花鳥草木,一看就是女性用品。

阮香琳笑道:“樓裏沒有旁的澡盆,只好委屈夫君大人了。”

“去拿個墊子來。還有,”程宗揚一邊脫衣服,一邊告誡道:“先別跟紫丫頭說。”

脫下內衣,阮香琳和蛇夫人嚇了一跳,他背後一大片瘀腫的烏青,還有幾處滲血的傷痕。

阮香琳失聲道:“怎麽摔這麽重?”

“這就不錯了,十幾丈呢,好歹沒傷到骨頭。”

這要是後世,十層樓的高度摔下來,自己運氣再好,也是個高位截癱,哪兒像現在?連口血都沒吐。

阮香琳連忙去取傷藥,蛇夫人取來墊子。程宗揚趴在木桶邊緣,閉上眼睛,深深吸了口氣,丹田真氣緩緩運轉,打通瘀滯的氣血。

蛇夫人將他頭髮撥到一邊,用銅皿盛了熱水,沖去頭髮上沾的灰土、枯草,然後用澡豆搓洗數遍,再用清水沖洗乾淨。

不多時,傷藥取來,一雙微溫的手掌塗了些油脂狀的藥膏,在他背上抹拭。

背上原本是半麻木的腫痛感,隨著傷藥化開,逐漸變成火辣辣的痛楚。程宗揚放下心來,既然還能感覺到痛,說明內傷不重。不然一跤摔成重傷,非得把楊妞笑死不可。

既然只是一點皮外傷,程宗揚心思不由得活泛起來。他閉著眼隨手一伸,摸到一條細軟的腰肢,也不拘是阮香琳還是蛇奴,便大肆摸弄起來。

光潔的肌膚入手溫涼細膩,隨便一摸,指下傳來一絲微微的顫慄。程宗揚心下好笑,琳兒也就昨晚沒有侍寢,剛摸上可就受不住了。也是她有心,取傷藥過來,還專門把衣服脫了,就知道自己閑不住,好方便自己上下其手。

阮香琳跪坐在澡盆前,俯著身子給自己塗抹傷藥,那雙手從肩頭開始,一點一點往後抹去。隨著程宗揚手掌毫不客氣地摸弄,那具身子顫抖得越發厲害。忽然間她身子一僵,卻是那只手伸到背後,沿著脊椎往下摸去,觸到臀溝邊緣。

程宗揚越發覺得有趣,他指尖碰到一條又薄又細的織物,顯然自家小妾並沒有徹底脫光,而是穿著一條霓龍輕絲織成的內褲。

他閉著眼就能想象自家小妾此時的姿態——美豔的熟婦盤著髮髻,跪坐在木桶前,豐腴而成熟的肉體又白又豔,身上只有一條薄如蟬翼的乳罩和內褲,被自己摸得玉臉飛紅,芳心蕩漾,情難自已……

指尖傳來的觸感告訴他,那是一條丁字褲。細不盈指的褲底陷在臀溝裏面,被凝脂般雪白的臀肉夾住。霓龍絲是程宗揚親手采到的,這種生在海底的奇異植物直徑比髮絲還細,卻極為堅韌,不僅有著極強的彈性和延展性,而且天然有一種溫涼細密的質感。

手指伸進臀肉內,勾起褲底,往外一直扯到極限,然後手指一鬆。“啪”的一聲輕響,充滿彈性的薄絲落在臀肉上,滑入臀溝。

“啪!”

“啪!”

“啪!”

“啪!”

程宗揚像挑弦一樣撥著褲底,一下又一下擊打著臀肉。然後又一次挑起,卻沒有放手,而是故意將柔韌的絲物扯緊,往上提起。

程宗揚心下感歎,自己的修為果然已經通幽入微,單憑手感就能清楚感覺到織物陷入臀肉的細微觸感,就像一條細繩般,勒住柔嫩的玉戶。

阮香琳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,甚至連牙關都發出戰慄的輕響。程宗揚心下暗笑之余,還有一絲納悶兒和隱約的愧疚。自己近來不會是忽視了自家小妾的感受吧?怎麽稍一撩撥,她的反應就這麽劇烈?

自己姬妾裏面,阮香琳侍寢的次數絕不算少,除了來月事的時候,都沒隔過三天的。難道說真是三十如狼,四十如虎?哪裏像合德那小丫頭,見到自己的小弟弟就跟見到大老虎一樣。

程宗揚將褲底往旁邊一扒,撥到圓臀外側,兩手一同伸出,抱住阮香琳的臀底往上擡起,十指用力,將臀肉朝兩邊分開。

身前的女子低叫一聲,嬌軀不穩,伏在他肩膀上。程宗揚雙手扣住豐滿柔滑的臀肉,只覺軟膩盈手,香氣馥華,就像熟透的水蜜桃一樣,仿佛略一用力,便會流出甜美的漿汁。

程宗揚吹了聲口哨,伸出兩根手指,指尖沿著她敞露的臀溝,打著轉往下摸去。美婦的臀溝光溜溜的,溫澤柔潤,滑膩無比,隨著他的撫弄,豐膩的臀肉不住震顫。

忽然間指尖一軟,從臀溝內凹陷下去,觸到一只軟嫩的肉孔。

那肉孔小小的縮成一點,微微一碰,指尖傳來脂滑般軟膩的質感,顯然剛清理過,還塗了富含油脂的香露。

自家小妾早就獻過後庭,程宗揚手指毫不客氣地戳進嫩肛,一口氣在她屁眼兒裏抽送了十幾下,直到她嬌軀劇顫,縮成一點的肛菊被捅弄得綻放開來。

程宗揚壞笑著放過她的屁眼兒,手指往下探入她的玉戶,一邊撫弄,一邊用指尖撥開濕滑的花瓣,熟門熟路地伸進穴口,往裏一探……

然後整個人都僵住了。

那只蜜穴水汪汪的,早已濕濘一片,穴口滑溜溜,又緊又窄,玉阜飽滿而又光潤,陰唇軟膩緊湊——這一切堪稱完美,然而探入穴口的手指只淺淺伸進一個指節,就觸到一片柔韌的薄膜……

程宗揚差點兒被嚇到了,自己內宅居然還有處女?哪兒來的?!

難道是蘭姑照顧到自己的興致,專門安排的?不對啊!這手感明顯不是青澀的處子,分明是個成熟的婦人。哪兒有熟婦還是完璧的?

他趕緊把人放下,一邊睜開眼睛,擡頭望去。

面前是一張冷豔而又充滿屈辱的玉臉,她雙眉如黛,容顔早已褪去少女的青澀,流露出熟豔的風情。那具白如凝脂的胴體更是曲線飽滿,凸凹有致。她原本是跪坐的姿勢,被自己方才一番玩弄,這會兒斜坐在地上,玉頰發紅,身子不知因為氣憤還是羞辱而微微顫抖。

程宗揚臉上的震驚漸漸褪去,然後露出一絲調侃的笑容,“我當是誰呢,原來是尊榮高貴的太後娘娘。”

蛇奴這會兒才“撲嗤”一聲笑了出來,揶揄道:“主子方才沒看見,太後娘娘被主子扒著屁股戳屁眼兒的時候,表情不知道有多精彩呢。”

侍奴的嘲笑聲中,呂雉臉上的羞意越來越淡,最後變得蒼白如紙。她此時跪坐在浴桶前方,長髮盤成端莊的圓髻,上面插著一支華麗的鳳钗,依稀還有昔日漢宮太後的風姿。然而頸部以下,只有一條黑絲的乳罩和一條同樣款式的內褲,質地還是半透明的,連乳尖粉豔的色澤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
“把奶子露出來,給主子看看。”蛇夫人嘻笑著扯住呂雉肩上的乳罩帶子,往下一扒,一只豐挺的雪乳頓時跳了出來,在她胸前顫微微抖動著。

呂雉默然無語,連眼珠都沒有移動半分。她乳頭還是處子一般嬌嫩的粉紅色澤,乳球又白又圓,絲毫沒有下墜的迹象,處子的羞澀與熟婦的豔麗融為一體,形成一種奇妙的反差。

蛇夫人撚住呂雉的乳尖,奚落道:“太後娘娘的奶頭還沒有被別人摸過吧?白活了這麽多年呢。”

程宗揚吹了一聲口哨,這麽嬌嫩的乳頭,也就合德能跟她相媲美了。可惜她這麽漂亮的身子,卻連正常的性生活都沒有過,簡直是浪費。

眼前熟豔的美婦毫不回避地望著他,但仔細看時,會發現她的視線沒有任何焦點,空洞的眼神就仿佛一具沒有生命的人偶一樣。

這是自我催眠啊,用一副任人擺布的姿態,保護自己最後一點尊嚴。她也就剩下這麽一層又薄又脆的外殼了,自己伸出一根小手指都能把它捅碎。

程宗揚心下冷笑,擡手伸到呂熟婦臀下,扯住她的丁字褲,一把拽到膝下。

雖然那條霓龍絲褲又薄又透,壓根兒遮不住什麽,但到底還是一層衣物,一旦扒下,對心理的沖擊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。果然,僅剩的遮羞物被扯掉,以呂雉的冷漠也禁不住身子一顫。

這只是剛開始。程宗揚伸手抓住她的雙膝,一臉冷笑地注視著她的眼睛,然後朝兩邊一扯,迫使她雙膝分開,將下體整個暴露出來。

呂雉紅唇抿緊,臉色愈發蒼白。

程宗揚鬆開手,慢條斯理地說道:“有勞太後娘娘親舉禦手,把自己下面剝開。聽說娘娘還是處女呢,且讓本侯觀賞觀賞,太後娘娘還未開苞的處女屄是個什麽模樣?”

呂雉像木偶一樣伸出雙手,指尖按住陰唇,慢慢朝兩邊剝開,將自己的性器綻露在主人眼前。

“再扒開些!”蛇夫人在旁邊呵斥道。

隨著呂雉手指的動作,那只柔美的嫩穴綻開成一個美妙的菱形,露出裏面紅膩的蜜肉,水靈靈,嬌豔欲滴。

日色偏西,泛黃的陽光透過窗棂,落在那具近乎全裸的玉體上。熟豔而高貴的美婦跪在猩紅的地毯上,她髮如烏雲,膚如白瓷,胸前黑色的絲織乳罩半掉下來,裸露出一只豐滿聳翹的雪乳,另外一只被黑色的薄紗包裹著,紅嫩的乳尖若隱若現。

同樣款式的黑色蕾絲內褲被扒到膝下,壓在小腿下面,曲線圓潤的大腿朝兩邊分開,雙手伸到腹下,玉指剝開那只嬌豔的性器,供主人觀賞。

“你別說,太後娘娘的處女屄還挺嫩。”程宗揚笑道:“水不少嘛。再擡高些。”

蛇夫人朝呂雉臀上踢了一腳,“沒聽到嗎?主子讓你把浪穴再擡高些!”

呂雉沈默地挺起下體,將自己的陰部舉得更高。

程宗揚伸出手指,像把玩一件精美的玉器一樣,撫弄著她的性器。相比于其他女子,雉奴的玉戶與凝羽更相似,但自己與凝羽相遇時,凝羽已非完璧,而呂雉雖然年齡更長,卻至今尚未破瓜。

成熟的性器帶著處子特有的鮮美與柔嫩,陰唇紅潤細致,看不到一絲雜色,頂端的花蒂猶如一顆紅透的漿果。再往下,柔豔的穴口宛若紅玉,小巧玲珑,晶瑩柔潤,完美得讓人舍不得碰觸。

越是讓人舍不得,摸起來才越爽!

程宗揚手指伸進熟婦嬌豔欲滴的嫩穴,用指尖玩弄著穴口,一邊笑道:“太後娘娘的小嫩屄手感真不錯,劉奭那個大傻瓜,放著這樣的妙物居然不用……啧啧,真是個蠢貨。”

呂雉低垂著眼睛,仿佛那具身體不是自己的,對他的調笑和奚落更是充耳不聞。

“真乖。一會兒本侯給太後娘娘開苞,娘娘也要這般乖乖的,好好看著本侯的大肉棒,怎麽幹進娘娘嬌滴滴的小嫩穴裏面的。”程宗揚指尖塞在美婦穴口,一邊戳弄,一邊道:“本侯一向助人為樂,今日代表天子,給太後娘娘開苞,讓娘娘體會到當女人的滋味……”

手指拔出,從穴口中帶出一股清亮的淫水,散發著一絲銷魂的媚惑氣息。

程宗揚心神莫名地恍惚了一下,那只性器嵌在雪白的玉腿中間,仿佛一瓣嬌美的紅蓮,濕淋淋的,卻出奇得不見淫蕩,反而在嬌柔與羞澀中,顯露出處子的靜美和淡淡的幽香。

程宗揚喉頭動了一下,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吐沫。

蛇夫人笑道:“太後娘娘,准備好給主子侍寢。主子可是真龍降世,比你那個死鬼老公強出千百倍。能被主子開苞,可是你這輩子的福氣呢。”

呂雉眼神越發空洞,整個人似乎只剩下一具軀殼。

程宗揚活動了一下肩膀,然後道:“你先出去。”

蛇夫人一愣,然後應道:“是。”

房門掩上,程宗揚還有些不放心,擡手一揮,四周系起的帷帳鬆開,垂落下來。

程宗揚擡眼看了看呂雉冷漠的面孔,又低頭看了看她熟豔而鮮美的性器,內心好一番天人交戰。做吧,有點沒面子。不做吧,這事自己還沒試過呢。

難得有這麽一個機會,若是錯過,只能誘惑死丫頭了。死丫頭可沒雉奴這麽聽話,未必會給自己這個機會。真可惜,自己當初先對合德做了也好啊……

程宗揚掙紮半晌,最後心一橫,擡手抱起呂雉,放在桶沿上,壓低聲音警告道:“不許往外說!”

呂雉漠然看著他,忽然間鳳目睜大,露出驚恐的表情。

程宗揚半伏在木桶內,手臂抱著她的雙腿,然後口一張,吻住她的玉戶。

呂雉雙手還剝著下體,一雙玉足翹在他肩頭,玉趾繃緊,眼睛瞪得大大的,一個“不”字哽在喉頭,怎麽也吐不出來。

她想象過自己如何被他粗暴地奪去貞潔——就像那些侍奴一樣,母狗般卑微地伏在主人腳邊,撅著屁股被主人開苞。或者躺在桌子上,露出蜜穴,被主人一邊嘲諷一邊奪走她的處女。或者在衆人的圍觀下,自己主動爬到主人身上,把自己的處女嫩穴送在主人的陽具上,獻出自己的元紅。

她從來沒有想過,會有這樣一幕。即便國色天香的趙飛燕,還是玉蕊新破的趙合德,都不曾被他品過玉戶。甚至他都不怎麽親吻那些侍奴,只因為那些侍奴的嘴巴都含過他的肉棒。

熾熱的呼吸噴到下體,呂雉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。接著火熱的嘴唇觸到自己最敏感的部位……

“啊!”呂雉驚叫了一聲,然後猛地咬住嘴唇。

兩片嘴唇含住自己的花蒂,一股強烈的吸力將小巧的陰珠吸得鼓起,接著一個粗糙而又柔軟的物體卷住那粒小小的肉珠,充滿顆粒感的舌苔在敏感的陰蒂上劃過,呂雉像是觸電一樣,瞬間淌下淚來。

程宗揚含住陰蒂吸吮片刻,然後滿意地鬆開舌尖,張口將她玉戶整個含住,舌頭在柔嫩的陰唇間來回舔舐,品嘗著處女熟婦的滋味。

呂雉白美的雙腿搭在他肩上,兩手扶著桶沿,像是要躲開一樣,玉體微微後仰。她緊閉著眼睛,死死咬著唇瓣,胸前那只雪白的乳球不停起伏,掀起一片片白膩的波浪。

成熟而嬌豔的性器像盛開的花朵一樣,散發著誘人的女性氣息。穴間紅膩的蜜肉在舌尖上顫抖著,滑嫩得像豆花一樣,尤其是那只柔潤的小嫩穴,被自己舌尖一頂,便拼命縮緊,連整個玉戶都隨之抽動起來。

呂雉養尊處優多年,用盡天下最名貴的香料,程宗揚把頭埋在她兩腿之間,那兩條白馥馥的美腿貼在頸側,肌膚厮磨間,滿是馥郁的香氣。

舌尖在玉戶間不停地來回挑動著,陰蒂、外陰唇、內陰唇、陰唇內的蜜肉、穴口,被他逐一品嘗了一番,遍嘗處女美穴的滋味。接著舌尖又一次滑入穴口,這一次一直深入到穴內,直到碰觸到穴內那層韌膜……

呂雉從來沒有想過,自己的處女膜被他手指玩弄過之後,居然又被放到了舌尖上。連自己處女膜的滋味都被他嘗過了……

呂雉心裏蓦然生起這個念頭,然後下體猛然一熱,一股熱流奔湧而出。

“幹!”

程宗揚有些狼狽地擡起頭,氣惱地啐了一口。

呂雉失神地張著紅唇,渾身顫抖著,從未有過的強烈快感席卷全身,讓她意識都幾乎模糊。

恍惚間,身子一輕,被他抱在肩間,接著一陣天旋地轉,等反應過來時,自己已經躺在了地毯上。

身前精壯的男子將她雙腿架在肩上,然後往前俯下身。呂雉髻上的鳳钗歪到一邊,雪白的美腿被迫揚起,整個下體完全暴露出來,接著他腰身往前一送,那根火熱而堅硬的陽具頂入臀間,毫不客氣地擠進體內。

呂雉先是一個微小的錯愕,接著像被刀刺般渾身一緊,淚水奪眶而出。

“你哭什麽?”男子不悅地說道:“又不是沒幹過?”

“不……不要……”身下的貴婦第一次流露出脆弱的一面,哭泣著小聲央求道。

“搞清楚好不好?你現在是我的奴婢,你有什麽資格說不?老爺我又沒開你的苞,幹你的屁眼兒是看得起你,你還推三阻四的?”

“不要!”

那是她曾經的噩夢。從帶著兩個弟弟的孤女,突然入宮成為皇後,她原以為命運終于垂青自己,沒想到遭遇的卻是命運的嘲弄,使她淪為後宮那些知情人眼中的笑柄。

雖然已然過去多年,曾經的一切也變為不為人知的禁忌,但此刻被自己的主人侵犯,卻仿佛一處從未癒合的傷口,被人重新撕開。曾經遭受過的羞辱再次湧上心頭,呂雉竭力掙紮起來。不過她修為被制,在主人手下毫無反抗之力。

程宗揚大是不滿,“我又沒用你前面,用用後面怎麽了?劉奭那厮能用,憑什麽我不能用?你還委屈?你有什麽好委屈的?你那好弟弟倚仗著你的聲勢,這些年來殘害過多少女子?你心裏沒點數嗎?我就用下你屁眼兒,你還哭上了?”

程宗揚說著,腰身狠狠一挺,整根陽具破肛而入,盡數捅入美婦體內。呂雉痛叫著,雪臀被幹得擡起,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。

用這個姿勢幹身下美婦的屁眼兒,並不是十分順暢。不過程宗揚很滿意,這個姿勢自己不僅能觀賞這位太後娘娘屈辱的表情,把玩她圓潤的雙乳,還能欣賞她的處女嫩穴——比如自己幹進去時,她的嫩穴會張開,那只小巧柔嫩的穴口微微綻放,溢出一汪清亮的蜜汁。

身下的貴婦赤條條躺在地毯上,柔白的玉體震顫著,宛如起伏的波浪,柔順動人。她鳳钗滑脫,青絲散亂,玉齒咬著唇瓣,頰上早已淚流滿面。

陽具在美婦成熟而又溫暖緊湊的屁眼兒裏抽送著,帶來陣陣快感。程宗揚一邊挺動,一邊張開雙手,把玩著她胸前那對玉乳,對她的淚水視而不見,反而帶著一絲嘲諷說道:“太後娘娘的屁眼兒很緊嘛,幹起來夠爽。劉奭那廢物還挺有福氣的。可惜你晚回來一日,昨晚我才剛給皇後娘娘的後庭開苞,要不然就把你們婆媳擺到一處,給你們兩個的屁眼兒一塊兒開了,比比你們婆媳誰的屁眼兒幹著更爽……”

“你哭個屁啊!真比起來,你兒媳比你還要漂亮一點,無論容貌、氣質,還是身材、肌膚,都是絕色!你那便宜兒子也是廢物,還天子呢,連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。要不是我幫忙,你們呂家那幫混賬東西,這會兒不知道給你的便宜兒子戴多少頂綠帽子了。”

“說來也好笑,劉骜暗地裏借著遊獵,籠絡死士,想要對付你。結果還沒准備好,就被他的便宜舅舅一鍋端了。鹬蚌相爭,漁翁得利,哎,你說我是不是真是真龍降世,有大氣運在身?這報應來得還真快!我幹你,那是替天行道!”

“來,換個姿勢。你如今是我的奴婢,唯一的本分就是讓老爺爽……”

呂雉跪在地上,像娼妓一樣撅著屁股,被他幹得叫不出來。那根陽具仿佛有著無窮的精力,一下一下貫入體內,每一下都力道十足,似乎永遠都不會疲倦。渾圓的雪臀豐滑而又白膩,那只粉豔柔嫩的屁眼兒被肉棒塞得滿滿的,火熱的棒身在腸道內不停進出,呂雉伏著身,秀眉颦緊,豐滿的大屁股被幹得不住亂顫。

身後的男子粗暴地侵犯著她的肛洞,陽具拔出時,龜頭鼓脹的肉冠卡在肛洞邊緣,將那只雪臀帶得擡起,接著又重重貫入肛內,仿佛將那只白豔的豐臀挑在陽具上,任意擺弄。

呂雉覺得自己就像一具跪伏在海灘上的白沙雕像一樣,被洶湧而狂暴的海浪不斷拍打侵蝕,曾經那些屈辱的記憶在一波又一波沖擊下,像流沙一樣被撞得粉碎。漸漸的,那個曾經給她噩夢般記憶的身影越來越淡,最後只剩下此時此刻正在自己肛內挺弄的身影。

比起那位至高無上卻色厲內荏的天子,臀後的身影更高大、更強壯,像一個巨大的陰影,籠罩著自己脆弱的身體。就像宿命一樣,自己再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,只能收斂羽翼,蜷伏在他身下。恍惚中,一只手伸到自己下體,撫弄著自己未經人事的處子蜜穴。呂雉放棄了掙紮,任由他把玩著自己未曾開苞的嫩穴,直到自己被他揪著花蒂,再一次迎來高潮。

蛇夫人在門外聽著,房內半晌沒有動靜,好不容易傳來一聲驚叫,接著又沒了聲音。她心下納罕,主子這是在做什麽呢?給雉奴開個苞要這麽久?這會兒又沒了聲音,難道是把她嘴巴堵上了?

真是的,主子行事從來沒有避過自己這些侍奴,偏偏到了雉奴,竟把自己趕出來!蛇夫人悻悻然暗道:落勢鳳凰不如雞,那賤人不過一個失勢的太後,有什麽金貴的?

過了好半晌,房內才傳來女子的低叫,雖然斷斷續續,但能聽出是交合中的聲音。

蛇奴沒來由地生出一絲得意。到底是自家主子,那賤人每日裏冷冰冰地扮高貴,還不是一樣被主子收用了?

足足又等了一刻鍾,房門終于打開。呂雉腳步虛浮的從房內出來,她臉色潮紅中帶著一絲蒼白,空洞的眼神毫無神采,頭髮亂紛紛的,臉上還有淚痕,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。

蛇奴看著她行走時的步態,嘴角微微挑起。看來這賤人被幹得不輕,這會兒腿都軟了。瞧這位一向矜貴的太後娘娘顔面掃地的狼狽模樣,真讓人說不出的開心和愉悅。

蛇奴拉起呂雉的手,高聲笑道:“太後娘娘剛破了體,可是辛苦了。只是還歇不得,這會兒該去給紫媽媽磕頭呢。”

呂雉掙了一下,沒能掙開,反而被她故意扭住手指,像是要將自己的指骨擰碎一般。指節傳來的劇痛使她眼前一陣發黑,幾乎要暈倒在地。

程宗揚抱著手臂,從門口露出半邊身體,“去吧。”說著給了她一個充滿威脅的眼神。

呂雉吃痛之余,玉容不由一紅。

他方才的話似乎還萦繞在耳邊,“方才的事不許說出去!要不然,我立馬弄死你!記住沒有?”

呂雉手指抖了一下,下體似乎又傳來他呼吸的熱氣,還有胡茬紮在蜜肉上的刺痛……

“喲,一個侍寢的下賤奴婢,還羞得跟個新嫁娘似的?”蛇夫人挑起她的下巴,揶揄道:“還好被主子開過苞,什麽時候也讓姊姊爽一下啊?”

那是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的秘密……呂雉忽然變得氣定神閑,淡淡道:“但憑吩咐。”

“說得挺大方,”蛇夫人白了她一眼,“走吧。”

第七章 釋特昧普

程宗揚怕被小紫看到自己背後的傷勢,平白惹她擔心,于是准備先在樓裏逛一圈,待傷勢恢複一些再去找她——反正自己有生死根在身,真元旺盛,傷勢痊癒的速度比常人快出許多,耽誤不了太多時間。

他此時所在的最後一進是幢三層的小樓,結構頗為精巧,用料也十分上乘,雖然遠比不上紫雲樓的皇室氣派,三層加起來也不及紫雲樓一層的高度,但鬧中取靜,大門一閉便自成天地,作為會所最合適不過。

上到三樓,卻見蘭姑、阮香琳、驚理等人聚在長廊東邊的窗口,望著外面,邊看邊笑。程宗揚好奇地走過去,打眼一看,隔壁是一間類似寺廟的建築,規模不大,形制頗為古怪。

尋常寺廟坐北朝南,廟中至少有一座用來供奉佛祖的主殿。這處緊鄰著會所的寺廟寺門在南,寺中的建築卻是坐東朝西,而且主殿的開間極淺,只保留了石制的殿柱和寬大的飛檐,無牆無門。從會所的窗口望去,正能看到其中供奉的神像,卻是一尊披髮的胡像。

此時主殿前聚著十余名白衣白冠的男女,皆是鬈髮的胡人,為首一名女子身著彩衣,頭上戴著蓮蓬狀的花冠,冠下垂著白色的披巾,高鼻深目,膚色雪白。

一名穿著黃袍的內侍立在衆人面前,手捧敕書,骈四俪六地念著,後面還站了幾個光頭的沙彌。

程宗揚聽了幾句,一個字都沒聽懂,“這是什麽廟?幹嘛呢?”

蘭姑笑道:“那是摩尼寺,裏面供的明尊。那內侍是左街功德使的人,帶了敕書來,說是皇帝下诏,命摩尼寺改為佛寺,廟中的摩尼師一律皈依佛門,由左街僧錄掌管。”

程宗揚心頭一跳,摩尼教?那不是明教嗎?摩尼教與拜火教一樣,都屬于波斯的國教。長安城中胡人衆多,有摩尼寺也不奇怪。不過那邊波斯亡國,這邊就下令把摩尼寺改為佛寺,感覺有點過河拆橋啊……

說話間,那名內侍已經念完敕書。那些胡人大放悲聲,痛哭不已。

內侍撇了撇嘴,啐了一口道:“大過年的嚎什麽喪呢?晦氣!”說著收起敕書,交給後面的沙彌。

沙彌雙手合什,恭敬地行了一禮,小心翼翼地捧過敕書,陪著笑臉道:“辛苦貴使,還請貴使入內稍坐。”

“免了吧,差事要緊。這廟就交給你們了。這大過年的,咱家又跑了一趟差事。”那內侍抱怨道:“天生的勞碌命!”

沙彌堆起笑臉,一邊送他離開,一邊將一只鼓囊囊的錢袋悄悄塞到那內侍袖裏。

程宗揚看得直撇嘴,這幫賊禿果然會來事。哪像那些摩尼師,只剩下哭了。

內侍接過錢袋,態度立刻親熱了許多,“天色不早了,明天就是大年三十,趕緊把事辦了,也能過個安穩年。”

“公公說的是,一會兒等特大師到場,貧僧等人就改掉這摩尼寺。”

“哦?特大師親自來了?”

“特大師新授了左街僧錄,這回專門入京拜謝楚國公的。”

內侍露出笑容,“仇公公兼著左街功德使,特大師又授了左街僧錄,咱們往後可就是一家人了。”

“公公說的是,閑時還請到小廟品茶。”

內侍笑道:“好說,好說。”

那些胡人悲泣不已,哭得肝腸寸斷,連程宗揚聽著都不禁心生恻隱。一幫子國破家亡的男男女女,背井離鄉,寄人籬下,現在連窩都被搶走了,哭得可夠慘的……

不過看旁邊的驚理、成光、孫壽、阮香琳等人一個個嬉笑自若,程宗揚也不好說什麽。畢竟看人出殡不嫌事大,反倒是自己,有事沒事同情心瞎泛濫,這要讓人知道,自己濫好人的名頭可就坐得更實了。

一名白衣胡人悲聲道:“既然做不得摩尼師,拜不得明尊,我便破門出教!豈能拜到番僧門下!”

那沙彌送走內侍,回轉過來正聽見這話,冷笑道:“這話你說了可不算。來啊,先把大門封了,仔細清點一番,莫讓這些外道邪魔藏匿了財物!”

那些胡人齊齊變色,為首的女摩尼師顫聲道:“本寺財物乃是吾等族人寄放于此,並非本寺之物。”

沙彌笑道:“方才大皇帝的敕書已經說了,摩尼寺一應田地、房屋、財物,皆歸本寺所有。至于來曆如何,貧僧可管不到。”

女摩尼師揚聲道:“我要見贊願尊首!”

“急什麽?特大師已經帶人去封了大雲光明寺,你們的贊願尊首,眼下也已皈依我佛了。哈哈哈哈!”沙彌說著放聲大笑。

程宗揚忍不住道:“看這賊禿的嘴臉,才像個外道邪魔!硬搶啊!”

阮香琳笑道:“管他呢,只當看個熱鬧。咦?夫君大人自己過來了?那位太後娘娘呢?莫不是被夫君大人收用過,這會兒起不來身了?”

程宗揚捏住她的下巴,扭到窗外,“看我幹嘛?專心看熱鬧!你們都給我盯准了!找出來這幫禿驢的茬,老爺我告死他們!”

那沙彌笑聲未絕,方才說話的胡人躍起身,雙目通紅地握緊拳頭,身上白衣無風自起。

女摩尼師扯住他的衣袖,“阿諾!不要沖動!”

阿諾腮上的鬚髯起伏著,慢慢退下,重新跪倒在地。

誰知那沙彌“呸”的一口,竟然一口濃痰吐到阿諾的臉上。

阿諾像被激怒的獵豹一樣嘶吼著躍起,一拳打在那沙彌的面門上。

那沙彌應手而倒,像只沙包一樣摔倒在地,四肢抽搐了幾下,然後頭一歪,沒了動靜。

同行的幾名沙彌撲將上來,摩腹的摩腹,捶胸的捶胸,掐人中的掐人中,亂紛紛叫道:“二師兄沒氣了!”

“殺人啦!”

“摩尼師抗诏行凶啊……”

那些胡人驚愕地止住哭聲,阿諾一臉茫然,女摩尼師也臉色大變。

程宗揚咧了咧嘴角。傳說中明教高手如雲,可這一拳打死個和尚,到底是明教高手身手高強,還是那和尚太不濟事?

女摩尼師急切道:“我這裏有五明丹……”

一名沙彌抱著倒地的同伴嚎啕大哭,滿臉鼻涕眼淚地叫道:“你是怕我二師兄不死,還要下毒嗎?”

另一名沙彌哭嚎著悲聲道:“二師兄,你死得好慘啊!”

刺耳的哭喪聲中,一個粗犷的聲音喝道:“哪裏來的外道邪魔!竟敢傷我佛門弟子!”

說話間,一名高大的僧人大步而入。他腳上踏著一雙黑沈沈的鐵鞋,身上披著一件帶兜帽的外袍,兜帽壓得極低,只露出寬大的下巴和唇角挑起的嘴巴,手中拿著一只灰布包裹。此時架著雙肩,一步一頓,走路的姿勢如同巨蟹般,給人一種橫行天下,睥睨衆生之感。

那些沙彌如逢救星,紛紛叫道:“特大師!救命啊!這些摩尼教的邪魔殺人啦!”

那僧人從鼻孔中冷哼一聲,厲聲喝道:“我是不是早就說過——對待這些外道邪魔,絕不得手軟!是不是!”

衆沙彌頂禮而拜,“悔不該不聽大師真言,傷了二師兄的性命!”

那僧人嘴角挑得愈發高了,他走到倒地的沙彌身邊,看也不看一眼,揚著下巴吩咐道:“先擡過去!待本大師用時輪經法為其祈福。”

旁邊的沙彌喜極而泣,高呼道:“特大師的時輪經法當世無雙,妙法通神,起死回生!”

另一名沙彌雙手舉天,歡聲道:“二師兄這下有救了!”

一衆沙彌破涕為笑,歡呼不已。

女摩尼師望著那名喧賓奪主的僧人,一時間被其聲勢震懾,握著五明丹的手掌僵在身前。

一片吹捧聲中,特大師擡起雙手,往下按了按,示意衆人安靜。剛才還在又哭又笑的沙彌立刻噤聲,崇拜地看著這位十方叢林的大德高僧。

等衆人安靜下來之後,特大師豎起手指,放在唇前,比了個噤聲的手勢。

程宗揚看得嘴角直抽抽。這位特大師,表演欲可夠強的。一個噤聲的手勢,都能表演兩遍。要不是自己居高臨下,早看到他在門外蹲著,掐著時間進門,還真信了他的邪!

特大師伸出一根手指,點了點阿諾,沈聲道:“你,出來。”

阿諾上前一步,還未站穩,便見那位特大師衣袖一翻,一只鐵錘般的拳頭由小變大,重重擂在他臉上。

阿諾肩膀一晃,便待避開,可那一拳直來直去,看似粗鄙到了極點,卻令人避無可避。“篷”的一聲悶響,阿諾被打得橫飛起來,人在半空就昏迷過去,仰身倒在地上。

特大師挑起唇角,不屑地說道:“外道邪魔,不過如此!”

後面的沙彌叫道:“大師威武!”

“好一招羅漢拳!大巧若拙!”

“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!打得好!”

“二師兄,你醒醒!特大師為你報仇了!”

女摩尼師壓下心底的戰慄,雙掌交疊,施了一禮,“大師……”

話剛出口,便被特大師打斷,他揮手將那只灰布包裹扔到女摩尼師面前,傲慢地擡起下巴。

女摩尼師遲疑了一下,然後俯身解開包裹。

包裹中是一只精美的頭冠,上部是一個金色的圓盤,下方是銀白的月牙,周圍用寶石鑲嵌成七彩的群星和花環。

頭冠剛露出一角,女摩尼師便跪倒在地,額頭貼在地上。這是摩尼教最尊貴的神使之一,善母的日月頭冠,代表著光明與生命,是教中至高無上的寶物。

周圍的摩尼教信徒露出敬畏的眼神,齊齊伏身,對著那頂頭冠頂禮膜拜,口誦經文。

腳步聲響,一行人走進院中,最前面是一名頭髮花白的胡人老者,他躬著腰身,雙手合什,虔誠地走到特大師身後。

女摩尼師擡起頭,驚喜交加地說道:“贊願尊首!”

胡人老者溫言道:“阿羅莎,我親愛的孩子,請叫我善願。”

女摩尼師露出吃驚而又複雜的眼神,“尊首……”

胡人老者慈祥地說道:“我的孩子,你已經看到了,這是善母的日月冠,光明與生命的象征。”

女摩尼師道:“是的。贊美善母,她將帶來光明,戰勝黑暗與恐懼。”

胡人老者溫言道:“阿羅莎,我的孩子。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噩耗,尊貴的善母已經降下神谕:黑暗戰勝了光明,我們的故國已經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。”

女摩尼師阿羅莎淚水奔湧而出,“這是真的嗎?波斯真的亡國了嗎?一切都毀滅了嗎?”

“不要悲泣,我的阿羅莎。”胡人老者溫和而舒緩地說道:“這一切並不是結束,而是開始。我們尊貴的善母已經皈依佛門,被大師親賜法號善施。她告訴我們,故國終將沐浴在佛祖的榮光下,所有的光榮都將歸于佛祖。所以,一個虔誠的摩尼教徒,必須是一個更虔誠的佛門信徒。這是神的旨意,神的意願。”

阿羅莎眼中露出一絲掙紮。

胡人老者用手指在胸前畫了一個“卐”字符,虔誠地說道:“佛祖將指引我們,讓光明重回故國。”

阿羅莎終于俯首拜倒,“謹遵您的旨意。”

胡人老者張開手掌,放在她頭頂,“佛祖是慈悲而萬能的。超越了生死,時間,光明和黑暗。你要像敬畏神一樣,敬畏佛門僧人。願佛祖賜福予你,阿彌陀佛。”

女摩尼師眼神漸漸變得清澈,她雙手合什,輕聲應道:“阿彌陀佛。”

“這些已經沒用了。”胡人老者解下阿羅莎的頭冠,像丟一件垃圾一樣,丟在那頂屬于善母的日月冠旁邊,然後向一衆信徒宣告道:“讓我們贊美佛祖。”

“如您所願。”

余下的摩尼信徒紛紛應合,贊頌大慈大悲的佛祖,表示自己的尊敬和愛戴,對新皈依信仰的虔誠。

善願恭敬地說道:“這位特大師,是十方叢林最偉大的高僧,通曉一切知識的智者。”

特大師走到大殿前方,正對著摩尼像的位置,然後擡起手臂,如同一個人體的十字架。

與此同時,他身上的鬥篷無風而起,頸下的系帶“篷”的一聲斷開,整件鬥篷像被人扯掉般飄飛起來。

兜帽掀開,一片金光躍然而出,所有人都露出驚駭的目光,呆呆望著特大師頭頂。

一牆之隔的小樓上,程宗揚眼珠子險些瞪出來,他怎麽也沒想到,十方叢林這位特大師,居然是一頭金髮的洋和尚!更讓人驚疑的是,他頭上的金髮竟然被盤成一個個螺狀的髮髻——與佛祖腦袋上面一模一樣!

寺廟中的佛像程宗揚見得多了,卻還是頭一回見到有活人搗饬出與佛祖同款的髮型——這得費多少工夫?

旁邊一名僧人大聲道:“特大師升座!請法衣、法杖、法器!”

後面的僧人捧上一件金燦燦的袈裟,然後各種法器流水般送上。

片刻間,那位特大師已經換了形貌,他身上披著一件金絲織成的金色袈裟,左手持著一柄一人高的黃金法杖,右手托著一只黃金缽盂,腕上懸著一串一百零八顆的黃金念珠,腳下的鐵鞋也換成芒鞋式樣的黃金鞋。整個人從頭到腳,散發出一片金燦燦的耀眼光芒,足以亮瞎人的狗眼,堪稱人造金身。

“衲子法號昧普!”特大師中氣十足地喝道:“以釋為姓,以特為名,釋特昧普!身為大孚靈鹫寺首座,不拾一世大師的衣缽繼承者,密宗之王,佛門保護者,理管天下僧尼的左街僧錄,十方叢林和朝廷共同認定的佛門代言人!大成金身之法王!”

說著他並起食中二指,指向衆人,聲如雷霆地喝道:“你們的牧主和命運的掌管者!”

程宗揚忽然想起佛門傳說中,佛祖降生時,一手指天一手指地,宣稱:天上地下,唯我獨尊——那氣勢,恐怕也就特大師這樣了吧?尤其是他上挑的唇角,傲氣沖天,無論看誰都一副不服不忿的模樣,似乎普天之下全是菜雞,沒有人比他更懂!

釋特昧普……這孫子不會跟不拾一世大師的背景有關吧?那件袈裟上的英文原本是自己面對十方叢林時最大的秘密和底牌,可這會兒突然跳出來個洋和尚,程宗揚不由生出一絲緊迫感。

那件袈裟放了幾十年,都沒人太當回事。結果剛落到魯智深手裏,突然就寶貝起來,引出十方叢林那群瘋僧滿六朝地追殺,會不會與這位特大師出現有關?

程宗揚還在動著腦筋,那位特大師已經降下法旨,命令在場的男信徒,讓他們親手推倒殿中供奉的摩尼像。

那些新皈依的信徒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絲遲疑,曾經執掌大雲光明寺的贊願尊首,如今的佛門弟子善願第一個站出來,拿起繩索,目光堅定地走到殿中,套住神像的脖頸,一邊高聲道:“贊美佛祖!”

曾經的摩尼教信徒們一個一個站出來,接過繩子。最後所有的胡人男子都擁上前去,一起喊著號子,拉動繩索,齊心合力將他們曾經膜拜過無數次的神像推倒。

剩下的女子仍跪在原地,她們和曾經的女摩尼師阿羅莎一樣,雙手合什,低聲贊美著佛祖。

披髮的胡像漸漸傾斜,在台基上搖搖欲墜,最後終于失去平衡,轟然倒地,碎成數段。

塵埃中,那些胡人都露出茫然的眼神,似乎不敢相信他們真的推倒了自己曾經無比尊敬的教主神像。

特大師釋特昧普擡起金光閃閃的金鞋,踏在神像折斷的頭顱上,然後張開雙臂,神聖而莊嚴地宣告道:“贊美佛祖吧。以佛祖的名義,我將賜福予你們。”

新皈依的信徒們參差不齊地說道:“贊美佛祖,一切光榮歸于佛祖……”

隨著贊頌的不斷重複,他們似乎找回了信心和勇氣,聲音越來越整齊,越來越狂熱,有人聲嘶力竭地喊道:“贊美佛祖!一切光榮歸于佛祖!”

金光閃閃的特大師伫立在神像破碎的頭顱上,像金身神祇一樣張著雙臂,享受著新皈依者的歡呼。

“虔誠的人有福了,”等贊美聲停止,特大師聲如洪鍾地說道:“佛祖將賜福予他的信徒!”

說著他手指一點。那位被擡到邊上,已經氣絕多時的二師兄一躍而起,高聲道:“贊美佛祖!”

在場的信徒發出一片驚呼,接著在善願的帶領下,紛紛贊美佛祖。

阿羅莎恭敬地說道:“尊敬的釋特昧普大師,阿諾是個沖動的年輕人,請您寬恕他。”

“如你所願!”特大師手一擺,一名黑衣僧人走上前來。

“謗佛、毆僧、抗拒聖旨!以佛祖的名義!我!釋特昧普!”特大師高聲喝道:“判處他——死刑!”

話音剛落,黑衣僧人便揮起一柄雪亮的鋼刀,斬下阿諾的首級。

血光乍起,那個胡人男子的頭顱滾到特大師腳下,與神像的頭顱撞在一起,在地上灑下一串血淋淋的痕迹。

正在歡呼贊美的信徒瞬間鴉雀無聲。阿羅莎驚駭得瞪大眼睛,臉色像失血般蒼白。

“無知的女人!”特大師發出獅吼般的佛吟,“以他的罪行,本應該百世輪回,在地獄中不得解脫!如今被我——釋特昧普!下令超度,免去了他的輪回之苦,寬恕了他的罪行,你們竟然還不感激!”

他的佛吟聲仿佛帶著摧毀人心的力量,震聾發聩,直擊靈魂。阿羅莎怔怔看著他,原有的信念都在佛吟中被打碎、重鑄,她驚駭的目光一點一點變得敬畏。最後俯下身,虔誠地將額頭貼在地上,“感謝您的寬容和慈悲。”

新皈依的信徒們同樣流露出敬畏和懼怕的神情,信佛者死而複生,辱佛者被當場斬首,沒有任何人再懷疑,這位十方叢林的偉大智者,真的掌握著他們每個人的生死和命運。

“任何人皈依佛祖,必須遵守十方叢林的佛門戒律。”特大師道:“聽仔細了!第一誡:佛祖之外,再無神明!”

程宗揚聽著釋特昧普口誦篡改版的“佛門十誡”,如此荒唐可笑的事情在眼前發生,他卻一點都笑不出來。

唐國朝廷以诏書的形式,命令摩尼寺歸入佛門。特大師憑借官方的支持,以強硬到粗暴的手段,迫使摩尼師皈依——試想一下,明教與少林合並,強者雲集的明教高手都成為佛門弟子,十方叢林的勢力該如何膨脹?

相比于佛、道兩家,明教影響力可以說微乎其微,可他們在官方的強力打壓下,還能傳承千年,曆朝曆代起事不絕,最後甚至與佛門的白蓮教合流,成為最熱衷于起事的宗教——十方叢林已經夠可怕了,再吞並掉明教,將來還得了?

宣讀完十誡,新皈依的信徒們紛紛應承,每個人都虔誠到了十二分。

特大師滿意地說道:“剃度吧。”

後面的僧人拿出准備好的剃刀,一人一個,走到那些新皈依的信徒面前。

沒有人提出異議,這些曾經的摩尼教信徒聆聽了贊願尊首宣告的善母神谕,親手摧毀了自己膜拜的神像,目睹了同伴因為不敬沙門被處死——皈依佛祖,拜倒在特大師腳下,已經是他們全心全意的選擇。

一名沙彌走到阿羅莎面前,笑眯眯舉起剃刀,然後一手托住她的下巴,順勢用拇指撚了一把,“還挺滑……”

要像敬畏神一樣,敬畏佛門僧人。阿羅莎默默在心裏念誦善母的神谕:在佛祖的指引下,故國終將重歸光明……阿彌陀佛。

剃刀落下,女摩尼師微鬈的髮絲從刀鋒落下,掉在那件華美而充滿神秘感的彩衣上。

沙彌的手指在她充滿異域風情的臉頰上摩挲著,甚至“無意”間,幾次三番把手指伸到她嘴唇間,樂此不疲。

阿羅莎念誦著佛號,沒有絲毫的不悅和躲避。

忽然,一只大手伸來,奪走那沙彌手中的剃刀,然後一刀落下,刀鋒貼著那名阿羅莎的頭皮,削下一大片髮絲。

那沙彌做賊心虛,看著眼前晃動的金色袈裟,充滿欽佩地贊歎道:“沒想到特大師不僅精通佛法,藝業驚人,居然連剃頭都這麽好!”

釋特昧普冷哼一聲,撇著嘴道:“說到剃頭,沒人比我更懂!這些年被我剃度過的佛門大敵,外道邪魔,沒有一百個,也有八十個!”

沙彌驚呼道:“佛祖在上!特大師果然是我佛門降服外道邪魔的第一人!”

“你知道就好。”特大師粗聲大氣地說道:“連她們的善母,也是被我親手剃掉煩惱絲,皈依我佛!本大師親賜法號:善施!”

“阿彌陀佛,大師義理玄妙,這位女信徒能被大師親手剃度,真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報!大師,要不要也賜她一個法號?”

“方才她贊美佛祖,聲音甚是婉妙,就叫善吟吧。”

阿羅莎雙手合什,“多謝大師。”

特大師手起刀落,將她髮絲盡行剃去,然後摸了摸她光滑的頭皮,莊嚴地說道:“待清點完寺中財物,善吟,隨我去青龍寺,今晚本大師親自為你傳法。”

“是。尊敬的大師。”

第八章 嬰衣百衲

長安城有一座青龍坊,青龍寺卻位于新昌坊,往西是程宅所在的宣平坊,往北便是摩尼寺所在的靖恭坊。

淨街的鼓聲不斷響起,打著“左街僧錄”旗號的大車辘辘南行,趕在鼓聲停止之前駛入新昌坊內。

“大笨瓜,摔這麽重還要鑽車底,痛死你好了。”

程宗揚故作輕鬆地說道:“既然能鑽車底,就說明我摔得不重。”

“是哦。雉奴也說,程頭兒好威猛呢。”

程宗揚小聲吹噓道:“那還用說!”

“只是呢,太後娘娘被程頭兒收用完,竟然還是完璧。”小紫輕笑道:“程頭兒,你說稀奇不稀奇?”

程宗揚眼都不眨地說道:“我想好了,明天是除夕,我准備趕在子時,給她開苞,來個開門紅!一邊過年,一邊幹太後娘娘的處女,想想都美滋滋。”

“程頭兒在撒謊呢,雪雪咬他。”

雪雪從小紫懷裏探出腦袋,張口朝程宗揚手上咬去。程宗揚屈指狠狠一個腦瓜蹦,差點兒把小賤狗彈成腦震蕩。

“別鬧,車要停了。”

馬車減速駛入青龍寺,大門隨即關上。十余名僧人連同幾名新皈依的信徒從車上下來,往殿中走去。

程宗揚靈巧地一個翻身,從車底滾到柱後,然後順著柱子遊到檐下,全程沒有發出半點聲音。接著小紫抱著雪雪也掠到檐下,程宗揚拍拍了小賊狗的腦袋,小賤狗腦門腫了一塊兒,不情願地張開嘴巴,吐出一個銀白色的物體。

程宗揚穿過鬥拱的空隙,輕手輕腳地鑽到被天花板隔開的殿頂,然後輕輕按了幾下,一個瑩白的光球出現在攝影機上方。

金光閃閃的特大師大步走進靜室,“義操呢?”

一名僧人手肘靠在案幾上,正悠閑地磕著瓜子,“義操師兄在和那幾個學問僧講法。”

“不是讓淨念去做嗎?”

“淨念師弟倒是想講,可他對密宗一知半解。”那僧人笑道:“窺基大師多半是嫌他煩,才打發到青龍寺來。特師兄,此行如何?”

“當然是拿下!”特大師傲然道:“寺中財物、信徒,盡歸我佛!”

“那間摩尼寺我們打聽過,放的財物不少。要不然也不會麻煩特師兄親自出面。”那僧人說著笑道:“三五萬金铢的財物,想來是有的。”

“還沒清點完,已經不下八萬!”

那僧人撫掌笑道:“善哉!善哉!一半歸內侍省,另一半就是我們的了。”

“給他們兩三萬足夠了。”特大師道:“我親自出馬,辛苦費至少一半。”

“行!就這麽說。那些信徒怎麽樣?”

“還能怎麽樣?已經盡數皈依我佛。”

那僧人嬉笑道:“聽說有個女摩尼師,叫阿羅莎的,姿容婉妙,是個上好的波斯姬。”

特大師哈哈大笑,“我已經給她賜號善吟,今晚便給她傳法!”

那僧人豎起大拇指,“特師兄好手段!”然後皺起眉,“傳法是好事,就怕戒律堂那邊……”

特大師怫然道:“那幫該死的蠢貨!論降妖除魔,沒有人比我更懂!要想收服那些外道邪魔,必須用雷霆手段,徹底摧毀她們的魔念!讓她們完全服從于佛法的榮光之下,不敢再有任何異心!”

那僧人鼓掌道:“師兄高論!”

一名小沙彌進來,“特大師,熱水已經備好,請大師沐浴。”

光球影像變換,自動追蹤特大師的行迹。程宗揚趕緊調整角度,他可沒興趣偷窺這厮入浴的模樣——梳著佛祖同款髮型也不行!

影像從一間間僧舍中穿過,那些僧人或是念經做晚課,或是撚著佛珠閉目入定,每間僧舍四人,一連七八間都住滿了。這支全息攝像機覆蓋半徑大概是三十米,十丈的距離,再往後看,程宗揚不得不移動位置。

光影變幻間,光球中出現了一間佛堂。

一名盤著髮髻的女子雙手合什,跪在佛像前。她披著灰色的僧衣,露出一截修長而又雪白的玉頸。

光球微微轉動,入目的是一張豔麗的面孔。她高鼻深目,睫毛又彎又長,卻是一名年逾三十的波斯女子。那張皎潔的玉臉宛若大理石雕刻而成一樣,精致而又清晰,充滿異域風情,雖然披著僧袍,但膚如凝脂,風姿如玉,豔光照人,不減半分光彩。

小紫道:“這個很漂亮啊。”

程宗揚小聲道:“讓你誇一聲漂亮,那是真漂亮。”

那波斯美婦對面是一尊高大的銮金佛像,佛首面目猙獰,撩牙外露,身側十四條手臂扇形張開,一邊握著各種法器,一邊手指捏出各種法印,中間兩條手臂環擁著一尊赤身裸體的女像。

那女像比佛像體形小了許多,從後看去纖腰豐臀,身姿柔美,她頭頸微微揚起,仿佛在崇敬地看著佛像。佛像的凶獰威猛與女像的纖美柔順結合在一起,形成強烈的反差,讓人過目難忘。歡喜佛!這座青龍寺果然是密宗寺廟。眼前這個波斯美婦..會就是善母吧?程宗揚屏住呼吸,仔細朝那女子看去。

光影中,那女子雙手合什,虔誠地跪在佛前,一盞茶時間,連頭髮絲也沒有動過一根。在她面前,放著一根黑曜石制成的法杖,只不過一端鳥黑,另一端則是半透明的瑩白色,猶如上好的白水晶。

程宗揚忽然想起釋特昧普吹噓的,善母是由他親手剃度,眼前這個波斯美婦秀髮尚在,顯然不是善母,就是不知道她是另一位女摩尼師,還是從其他途徑皈依佛門?

程宗揚繼續往後看去,忽然間手腕一抖,險些把攝像機扔出去。

佛堂隔壁一間僧舍中,一名老僧正在演法。他雙手流水般結出各種法印,指影交錯,變化無窮。

下面幾名僧人看得如癡如醉,看到激動處,甚至眼含熱淚,喃喃說道:“思給奈絲奈!太神奇了……”

他們六朝語頗為生硬,多半是釋特昧普方才所言,前來求法的學問僧。

讓程宗揚震驚的是,他竟然在其中看到兩名熟人。一個清秀的年輕和尚,是與自己數次交手的淨念。另外一個黑衣女子,卻是自己在劍玉姬身邊見過的那名女忍者!

黑魔海簡直是陰魂不散!居然又在長安城遇上!

她們不是護送魔尊嗎?怎麽又跟十方叢林的賊禿們勾結起來?

程宗揚心頭狂跳,似乎自己一回頭,就會看到劍玉姬正站在自己身後。他原本仗著自己藝高人膽大,敢在釋特昧普的眼皮底下潛入青龍寺,可看到這名女忍的第一眼,他的不安全感就直線上升。

這鬼地方不能多待,說不定那賤人聞著味就來了——有那賤人在的地方,就他娘的沒好事!

“走!”程宗揚說著,手腳麻利地收起攝像機。

小紫也看到那名女忍,眼睛不由一亮,笑道:“大笨瓜,你把它留在這裏好了。”

程宗揚一拍額頭。把攝像機留在這裏,等于多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,外加七乘二十四小時工作的監視器,而且它本身是一件死物,就算特大師佛法再高明,也無從感應。

程宗揚麻利地藏好攝像機,讓它的攝錄半徑能盡量覆蓋大殿周邊重要位置,然後趁著釋特昧普尚未出浴,與小紫原路返回。

◇    ◇    ◇“真沒想到……”程宗揚放下手中的紙張,揉了揉額角。

靖恭坊摩尼寺被十方叢林連人帶寺盡數吞並,給程宗揚敲響了警鍾。摩尼教與自己沒什麽關系,但十方叢林就很重要了。作為能夠確定的穿越者,不拾一世大師的遺物自己志在必得。因此潛入青龍寺之前,程宗揚就讓人通知留在宣平坊的賈文和搜集信息。

賈文和在情報方面的能力果然強悍,只一夜工夫,一份資料就放到了程宗揚的書案上。

波斯最初以拜火教為國教,拜火為神,但摩尼教後來居上,宣揚光明與黑暗的爭奪,以二宗三際論吸引了大批信徒,與拜火教分庭抗禮。由于唐國與波斯交往頻繁,隨著波斯胡商的湧入,兩者在長安都有多處寺廟。摩尼寺所在的靖恭坊內,就有一座拜火教的祆祠。

不同于拜火教專注信仰,後起之秀的摩尼教更加世俗化,尤其在錢財上,摩尼教通常會為信徒提供財産寄存和保護。這對于波斯胡商來說,無異于極大的便利。因此早在晴州錢莊進入唐國之前,摩尼寺就已經有了錢莊的雛形,任何一個信徒都可以手持憑據,從各地的摩尼寺支取錢铢。

黃巢之亂中,草軍攻陷南海郡,一次屠殺胡商十余萬人,許多波斯胡商寄存在摩尼寺的財産成為無主之物,寄存的憑證也無處可尋。這種局面下,當時的尊首、大摩尼師依照寺中所留的存根,費盡周折返回波斯,逐一尋訪寄主後人,歸還財物。暫時找不到主人的,財物一律封存。確認已經沒有主人的,財産由所有信徒共享。如此善舉,使得摩尼寺信譽名傳四海。

波斯亡國之後,大批波斯貴族逃往唐國,信譽卓著的摩尼寺成為他們寄存財産的首選之地——這一切就是摩尼寺今日之變的根源。

賈文和整理的信息提供了事件的起因和大致輪廓,而更具體的細節則來自泉玉姬的渠道。

六扇門的消息來源顯示,內侍省與十方叢林觊觎摩尼教的財富非止一日,早在兩三年前,波斯亡國的消息剛一傳來,便有人動了心思。只是摩尼教善母行蹤不定,無法下手。

摩尼教教主稱明尊,其下為淨風、善母兩位光明使。波斯亡國後,明尊與淨風使下落不明,摩尼教首領只剩下被尊稱為善母的光明使黛绮絲。

摩尼教信徒聯系十分緊密,對善母的信仰更是十分虔誠,倉促下手,很可能會使摩尼教攜帶大批財富轉入地下。只有拿下僅存的光明使,善母黛绮絲,才好完整吞並摩尼教。

十方叢林耐心地等待機會,直到三日前,終于找到黛绮絲的行蹤。十方叢林遁迹而至,在京兆府所轄的盩厔縣境內截住黛绮絲,雙方大戰一場,最終十方叢林多位高僧一同出手,以佛祖之名,徹底鎮壓了這名外道邪魔。

早已按捺不住的內侍省聞訊彈冠相慶,主掌內侍省,同時主管僧尼的左街功德使仇士良立即請來皇帝禦旨,敕命摩尼寺一衆摩尼師、信徒更換僧服,全部皈依佛門。以朝廷法令,為十方叢林吞並摩尼教掃清障礙。

雙方配合之下,一夜之間,長安城中包括摩尼教主寺大雲光明寺在內的六座摩尼寺全部易主,各處州郡的摩尼寺也已經有僧人趕去接收。

程宗揚抖了抖那頁紙,感歎道:“到底是利字動人心,連十方叢林這些大和尚也不能免俗。”

袁天罡鄙夷地說道:“不禿不賊,不賊不禿,這幫賊禿哪兒有什麽好鳥?”

“老袁,你年紀不小了,火氣還這麽旺?”程宗揚說著一臉恍然大悟,“差點兒忘了,你還是童子身呢。”

袁天罡老臉一紅,反唇相譏道:“要不要給你點童子尿醒醒神?”

“別,大冷的天,你還是自己留著暖暖身子吧。”

賈文和低低咳了一聲,將另一頁紙推了過去。

程宗揚低頭一看,上面是他與袁天罡記下來的白姓進士,總共十五人,上至祖宗八代,下至子孫,都列得一清二楚。

“這麽快就查清楚了?”程宗揚大是意外。自己甫至長安,關系網還沒有撒開,能夠動用的渠道只有石家的商業網和剛聯系上的長安鵬翼社。沒想到賈文和一轉眼就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。

程宗揚又驚又喜,“從哪兒查出來的?”

賈文和道:“進士應考皆填有履曆。禮部存檔中一查便是。”

“不是都放假了嗎?竟然還有人查檔?”

袁天罡道:“有錢能使鬼推磨。幾十年前的進士考卷,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機密。”

“說得輕巧,給你個豬頭,你都找不到廟門去拜。”

程宗揚看著名單,忽然怔了一下,“這麽多死絕的?”

一旁的袁天罡也皺起眉頭,名單上只有十五個名字,但將近十家都是絕後,而且都死于黃巢之亂。

袁天罡思索著說道:“聽說黃巢當年攻破長安,一開始倒沒有大開殺戒,但後來官軍反攻,一度收複長安,結果被草匪殺了個回馬槍,官軍倉皇棄城,這下可坑苦了長安百姓。草匪以百姓暗通官軍,助其攻城為名,血洗長安。這些人家全都是阖門遇害……”

這個死亡比例也太高了,留在長安的白姓進士家族幾乎無一幸免,可以想像當時長安城的慘狀。

袁天罡歎了口氣,有些困倦地舒了舒腰,“本來就是好幾十年前的事,這下線索又全斷了。那位白員外要是活得長點,說不定也趕上黃巢之亂,死在亂軍手裏了。”

黃巢之亂是四十年前,白員外當時的年齡大概在六十到八十歲之間,完全有可能經曆戰亂。

“那可太衰了。”

袁天罡站起身,“我出去走走。”

“別走遠了。今天除夕,別忘了晚上的年夜飯。”

袁天罡擺了擺手,離開房間。

程宗揚回過頭來,有些稀奇地說道:“老賈,你像是有話要對我說?”

賈文和細長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,“那個袁天罡,來曆是假的。”

“什麽?”程宗揚第一個反應就是不信,袁天罡如果是假的,他的知識是從哪兒來的?

“他相貌雖老,但年紀不會超過四十。”賈文和道:“我跟他聊過,他真實年紀應該在三十八九,黃巢之亂時還沒有出生。”

三十八九歲?應該還是年富力強的時候,但袁天罡帶上僞裝看著有七十,卸去僞裝也有五六十歲。難道自己看到的仍是他的假面?不至于啊,老袁看起來並不是個十分有心計的人,倒更像是個上輩子讀理科讀傻了的書呆子。

但話說回來,賈文和看人的眼光比自己犀利多了,隨便試探幾句,老袁就得漏底。那麽袁天罡為什麽要對自己撒謊?難道他兩世為人,是把兩世的年紀加起來算的?

程宗揚仔細回憶了一下,袁天罡向自己透露的信息,大部分都晚于自己的時代,有些聽起來就跟科幻一樣,比如地球流浪什麽的。問題是老嶽的年代明顯早于自己,如果把自己跟老嶽放一塊兒聊天,那個還生存在傳呼機時代的假表販子八成也以為自己不是吹牛逼,就是個大騙子。所以從這個角度,根本無法判斷袁天罡來曆的真假。

唯一可以確認的是,袁天罡確實擁有不屬于六朝的科技知識,但按照他的說法,因為他是靈魂穿越,嬰兒的大腦無法接受太多知識,所以他腦中的關于科技的信息支離破碎,無法構成體系。同樣也很難判斷他的知識來自靈魂中的記憶,還是聽來的一鱗半爪。

程宗揚想了一會兒,問道:“你覺得他有惡意嗎?”

賈文和莞爾一笑,“眼下沒有。”

“那就行了。”程宗揚道: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。老袁混得夠慘了,他既然沒有惡意,不想說就算了。”

“還有一事。”賈文和道:“那位周少主昨天返回長安。”

“拖了這麽久?他們發現什麽了嗎?”

“他們將白員外故宅拆得片瓦無存,最終一無所獲。”

“幸好我們沒有白費力氣。”程宗揚說著反應過來,“你怎麽知道的?”

賈文和吐出一個人名,“汪臻。”

程宗揚恍然大悟,怪不得自己想留人盯著周飛,賈文和說不用,原來他早就布置了後手。自己當時讓敖潤把汪臻交給老賈,只想著多挖點消息出來,沒想到老賈卻把那個破落戶收為己用,當成眼線放在留仙坪,而且看起來幹得還不錯。

程宗揚笑道:“這算你手下的員工了,趕上過年,給他封個厚點的紅包,免得他說你這個老板摳門。對了,廖群玉呢?回臨安了?”

“在長安。”

程宗揚微微一怔,“他不回去陪賈師憲過年,來長安幹什麽?”

◇    ◇    ◇“你是誰?”楊玉環臉色不善地望著那名文士,“找我幹什麽?”

“在下姓廖,廖群玉。宋國商人。”

“商人?”楊玉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,然後嬌咤道:“高力士!你給我滾進來!”

白腫臉的高太監閃身進來,俯首聽命。

“你收了他多少錢?”

高力士低頭道:“二十枚金铢,絲帛五十匹。”

“二十枚金铢加五十匹帛,你就讓一名商人來見本公主?本公主的面子難道就值二十枚金铢?”楊玉環越說越惱,拍案道:“還愣著做什麽?把錢都給我拿出來!”

高力士低著頭奉上一只錢袋。楊玉環抓起來往一只大瓷瓶中一丟,板著俏臉道:“你不要面子,本公主不要面子的嗎?見本公主一面,至少一百金铢,二百匹絲帛起!剩下的你給我補上!”

“奴才明白!”

“滾!”

“是。”

楊玉環懶洋洋靠在沙發上,“說吧,賣什麽的?你既然走了高力士的門路,想必也知道,本公主眼界高得嚇人,凡間之物就別拿出來獻醜了。”

“在下做的是成衣生意。”

“衣服啊。你覺得我缺衣服穿嗎?”

“鎮國公主食邑萬戶,衣物自然是不缺的,只是……”

“錯了。女人的衣櫥裏永遠都少一件衣服。拿出來看看!快點兒!”

楊玉環興致勃勃地說道:“二十金铢加五十匹帛的敲門費你都舍得掏,衣物肯定貴得要死。安樂那丫頭的百鳥裙,一條就價值數百金,每次穿出來都氣得我睡不好覺!醜話先說在前面啊,你拿出來的衣服要是敢低于五百金铢,我就打死你!要是本公主覺得不值五百金铢,照樣打死你!”

廖群玉噎了一下,最後拿出一只木匣,沈住氣,慢慢打開。

楊玉環表情由興奮變得怔忡,緊接著怒火萬丈,隨即又變得其寒如冰,她咬牙切齒地說道:“敢耍我?”

木匣中放著一件色彩斑斓的衣物,長短僅一尺有余,是由上百塊不同的織料拼接而成,作工精致之極,赫然是一件嬰兒的百衲衣。

六朝民間風俗,為了祈佑幼兒平安,要挨家挨戶討一塊布,連綴成衣,保佑幼兒百病不生。以楊玉環的眼光,一眼就認出這件百衲衣用的每一塊織物,都是最上等的絲綢,而且都是用過的。單獨從衣物本身來說,畢竟是幼兒的衣服,用料有限,再貴也貴不到哪兒去。但要認識上百位的貴人,還要從每個人衣服上剪下一塊,絕非易事,完全稱得價值不菲。

問題是楊玉環一個未婚的公主,雲英未嫁,這個姓廖的商人居然拿出一件嬰兒服要賣給她,這簡直是惡意十足的誣蔑,居心險惡的造謠和惡毒的詛咒!

楊玉環拍案而起,“姓廖的!你死定了!”

廖群玉急切地說道:“公主可認得這件衣物?”

“我認識個屁!”楊玉環厲聲道:“高力士!砍死他!肉剁成餡喂狗!骨頭剔乾淨,扔到大慈恩寺!然後報官!敢耍我?這個年你們都別想過了!敢給我找不痛快?整個長安城都別想痛快!”

廖群玉叫道:“公主殿下,在下尚有一言!”

“下地獄跟閻王說去吧!”

楊玉環氣得玉臉通紅,那對豐挺的乳峰劇烈地起伏著,讓人擔心她會不會氣炸了肺。

高力士閃身進來,廖群玉忽然拔腿就跑。

“抓住他!”楊玉環厲聲道:“先挑了這狗賊的腳筋!剜了他的膑骨!再把他腿砍了!”

廖群玉沒有趁機逃走,而是疾奔幾步,對著閣中的柱子一頭撞了上去。

“呯”的一聲悶響,整座精閣都似乎晃了一下。

廖群玉靠坐在柱側,鮮血像泉水一樣從額頭湧出,順著眼睛、鼻子、嘴巴,一直流到胸前。

他氣若遊絲地說道:“我……我有一言……請公主垂聽……”

谢谢师兄上载好故事,无言感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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